赵铁山在晋中乃至山西的名气很大,是有“晕轮效应”的大名人,这个人望的形成缘于两个叙事:
一是孙中山葬礼时,他代书了一幅长联;
二是郭齐文先生将他与明末清初的傅山联系起来,说成是山西文化的“两山”。
(不过)这些年关于赵铁山的研究一直没有往前往深再走一步,(我)根据资料整理,想提一些没有引起注意的细节,转换一些思考的角度,目的是更客观地了解这位先贤,学习他的学问和品行。
——摘自作者郝继文先生
漫谈赵铁山及其书法艺术
郝继文
赵铁山(1877-1945),山西太谷人,名昌燮,字铁山,亦字惕三、错铁、心隐斋主人等。
从小受业于家塾,兄弟昆仲精研书学,四体皆精,以篆隶为最,师法杨濠叟、吴愙斋、杨秋湄,又糅合金文之浑朴,苍劲古茂、沉着凝重的独特风格,在清末民初书法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
与榆次常旭春、赞春兄弟,书画名家柯璜等交好。
赵铁山在晋中乃至山西的名气很大,是有“晕轮效应”的大名人,这个人望的形成是缘于两个叙事:
一是孙中山葬礼时,他代书的一幅长联引起的;
二是郭齐文先生将他与明末清初的傅山联系起来,说成是山西文化的“两山”。
这是非常好的叙事策略,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晋中图书馆设书画院,也是以他来命名的,在太谷则重新整修铁山故居的呼声一直很高,他的作品价格也在翻番,包括复制品都做的很精美豪华。
在这样的光环下,讨论他可能很容易落入俗套,流于空泛。
这些年关于赵铁山的研究一直没有往前往深再走一步,晋商文化基金会据郭齐文先生的收藏出版了一种《赵铁山书法集》(《晋商书法集》(二))算是尽了整理之功。
太谷的书友“半悟”兄赠予一册,使我有了想努力谈一下赵铁山的冲动。
根据资料整理,想提一些没有引起注意的细节,转换一些思考的角度,目的是更客观地了解这位先贤,学习他的学问和品行。
赵铁山像
1
先从介休的角度来做一个观察。
民国而后,赵铁山的书名鼎盛,尤其在1920年后,更在1925年后。
此前求其做志的只是特别亲密的小圈子,其中有《武育堂墓志》,武育堂即太谷著名的商人武注东(曾参加保矿运动)、武尧卿兄弟的父亲,武尧卿和赵铁山是宣统间同科拔贡,最是要好。
武育堂曾任介休训导,他的墓志的撰文者则是介休的曹子勤(字祇甫)。曹时任太谷的教谕,曹、武为介休、太谷两处文士的交往沟通牵线搭桥。
曹子勤是介休沙堡村人,关于他的家世我曾另撰文介绍过,⑴这里只简单提几句,他家富收藏,父母都雅擅文事,傅山极著名的作品小楷《金刚经》就曾藏于其家,曹子勤鲁裹三日粮,垂绳入绵山抱腹岩下拓唐《抱腹寺碑》回,其金石方面的意见成果辑入《山右金石录》中。
吴连城先生的《心隐庵书法述旨辑释》其中一则载:
唯秋湄老临本(指其临《礼器》碑)能得其似,足为后学津筏,曩在介休曹祇(原文误为致)甫师处一见之,惜人亡物散,绝少流传,至今存眉睫者,仅能想象耳。(案:括号中字为笔者所加)⑵
引文中“秋湄”指杨笃,晚清金石学家,尤擅隶书,即《山右金石录》作者。
赵称“曹祇甫师”,即因为曹于太谷教谕时曾对赵家兄弟多有提点面讯,事载《山西献征》(常赞春编著)。
《武育堂墓志》
赵铁山在书艺和地位上超越了这位老师,更在太谷成了极有名望的士绅。
民国二十年,为前清山西布政使吴匡入传《清史稿》,武乡、安邑、太谷、介休四县签名请命者,赵家兄弟赫然居前。吴匡曾任此四地县令,任介休时还兼篆平遥。
吴匡是个积极的施政者,而且着意于与当地文化士人交往,他别擢一任也常常邀请幕僚并往,在介休时,则有四川成都的顾印愚;到太谷时,又有四川成都的夏勉吾。
民国九年(1920),赵铁山为客死太谷县的夏勉吾楷书墓志。
《成都夏勉吾墓志铭》记夏以太学生试京闱不售,经乔茂蘐(字树柟,成都华阳人,又字孟仙,号损庵。光绪二年举人,二十三年以御史授学部左丞。为近现代著名篆刻家乔大壮之祖。)荐于山西安邑县令乌程吴匡,任书启;
吴公之介休,人又随;
中间有段时间奉母回江西,困于江西;
吴为河东观察使,复邀为助理。
吴公陈臬开藩,夏皆与;
“吴公去官,充土为膏统捐局文案委员。失倚无聊,则又从傅君鼎三习名法,以刑幕束修较丰,可资糊口也。吴公督办三省电报,邀君往、充电报局文案委员、奉天度支司科员。吴公移督吉林官运,君随充内文案委员”;
吴公卒于差,次革命事起,民国三年(1914),天津金云谿长太谷,聘夏来谷;
民国五年(1916),商城赵子宾长太谷,复聘。夏为太谷商会文牍。
妾、子相继亡,嫡女远嫁。“终身于艰难奔走困厄劳顿以死,又断其一发之续,使终为异乡之魂魄。”尧卿为之择地卜吉以葬。
夏勉吾命运多舛,最后竟客死太谷,幼妾和少子亦亡于太谷,女儿远嫁,最后是武尧卿出资制铭为掩骸埋骨,赵铁山以欧体小楷写了《夏勉吾先生墓志》,撰文、篆盖皆是赵氏兄弟,他们也是夏勉吾葬事的董理者。
这件事,这份对友朋的义气就足以让人钦佩。
《成都夏勉吾先生墓志》
《成都夏勉吾先生墓志》题签
武尧卿、武注东兄弟颇能急人之难,岳鸿举《处园藏札》中有一位叫杨立三的,乡宁人,曾往新疆及苏联等地游历,后返太谷,想作译书传播的事,给岳的信中说,事是他自己发起并实施,钱则是武注东和曹柘庵付账:
“弟拟在太谷集股,刊印所泽书及拙著剳记。……一切股本出入,皆武注东,曹柘庵经管。”⑶
吴匡总是带成都的僚属,是因为他曾是四川都抚吴棠的部下,说明他恋旧。
成都尽名士,向吴匡推荐夏勉吾的乔茂蘐,是著名篆刻家乔大壮的祖父。顾印愚,夏勉吾虽安排酒店行业无法终生,皆文案斐然,对所经之地方文化卓有影响。
吴匡在介休任职时间最长,和曹子昂、岳鸿举、岳宝树等士人都非常熟悉,绵山书院复兴也是他的政绩,他也常拿了岳宝树的字画送人。吴匡可能是另一位沟通介休、太谷士人群的重要人物。
民国二十年(1931),赵铁山书丹,罗可桓撰文,赵昌愿题额合作《王畴五墓表》,王畴五是稷山人,罗可桓是介休人在稷山,举人、商人。
当时葬礼的讲究使一种深度文化得以有交互影响,也促成了文人间的交谊和互相关注。
这件墓表的草稿经太原王志刚先生示我以图,他问罗可桓是谁?很厉害吗?可见赵铁山的“厉害”更有名,他是知道的。⑷
《王畴五墓志》
2
关于赵铁山扬名的孙中山葬礼挽联事,资料显示和传闻是有些出入的,这是赵铁山书名大振的关键,所以也拿出来讨论一下。
据郭齐文著《铁笔松风赵铁山》的说法:
民国十四年(1925),铁山应太谷铭贤学堂校长孔祥熙之邀,为该校书写挽孙中山先生的隶书长联……次年,孙中山先生奉安典礼在上海举行,这幅长联展出,康有为看后述评曰:“大江以北,无出其右者。”之后,遂有“南吴北赵”之说。⑸
郭齐文先生为了提高赵铁山的书坛地位,更在是书第五部分谈其书法的段落强调:
康有为评其书为“大江以此,无出其右”之时,只是铁山书艺发展的中期,……。⑹
言下之意,赵铁山晚年神乎其技,当是兼包南北的天下第一了。
乡谊厚望,护犊抱帚之心可以理解,赵铁山书法的客观之评价我们在下文谈,而关于康有为称赵的这则故事需要有以下的一些校正:
如上的记载未见于其他来源。关于赵铁山研究,切实的资料有吴连城、赵子言所整理的内容可以参考,他们是亲闻亲历者,吴的叙事是:
海内所惊绝者,为孙总理奉安典礼时,太谷铭贤学校敬挽之长联隶书。实则此联不过先生一时敬谨之作,并非最高精品,然已为海内名家所称颂不置,以为得未曾有,并誉为“南吴北赵”,其领袖华北书坛,决非过誉。⑺
案:吴复于文后注曰:
“总理奉安长联为1925年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后,奉安时,在其灵前悬挂之长联。此联为太谷铭贤中学国文教师太谷人赵铭箴宪度所撰,赵铁山先生所书”以下录了联语,“在当时吊挽之联语中,其措词及书法均为时贤所推重。因有‘南吴北赵’之称,誉为华北书法第一。”
全文中未出现康有为的名讳。
再看赵子言先生为乃父所订《心隐庵主人年谱》,仅于“1925年乙丑四十九岁”条下记:
蔡季平嘱,以铭贤学校之名为孙中山写挽联。⑻
刘永德题《赵铁山夫子像赞》:
德哉赵公,文节可风。游于文艺,孝友持躬。金石书画,神韵超群。大江以北,罕与比伦。……
刘永德题赵铁山像赞
百度的辞条似乎是以上消息的折中:
49岁为孙中山先生撰写挽联,参加全国书法展,康有为大师定评为“誉冠华北”。
百度叙事连“大师”都放进去了,有很浓厚的民间趣味,可以窥见这种半人工智能的不足。
赵铁山楹联
为了了解传闻的真相,笔者查了许多资料,现将基本情况叙述一下。
先说孙中山先生葬礼,孙先生是1925年3月12日辞世于北京,随后送往北京中央公园(现中山堂)进行公祭(3月24日至4月1日),4月2日运遗体暂厝于碧云寺;
1928年才在北京碧云寺举行其祭奠仪式(1928年7月6日);
而奉安大典要到1929年5月26日灵柩从北京运往南京才得以举行。
这是中央电视台9频道的纪录片,断不会错。
这个时候的康有为基本来去于上海、青岛、陕西,直到1927年3月底,康离世,并未曾在这段时间内去过北京,而且康、孙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孙离世后,康曾作诗一首:
乱国残民十四年,喜诛大盗自皇天。
血漂岭海户十万,命革中华岁五千。
赤化传来人尽畏,黄巢运尽劫堪怜。
千刀惜未剸王莽,举酒欢呼吾粤先。⑼
有不惜手刃的态度,是没有那个心情去奔观孙的葬仪的,所以有人说是上海展览时见的,应该更是胡乱猜想。
上海虽然在民国间就有书法展,但大型的、反响强的不多,都可屈指数来,更不要说挽联办展的创意本身就可能把展厅搞成灵堂,一般情况下是荒唐的举动。
说句不敬的话,以现在能见到的那幅长联图片水准,即使有一见的可能,也不会入康南海的法眼的。
看孙中山灵堂留下的照片,正式的遗像前是“天下为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宋庆龄背景则是一幅大字长联,虽然模糊也能辨认出不是赵铁山替铭贤学校写的这幅。
宋庆龄在孙中山葬礼上的照片
关于赵铁山“大江以北无出其右”一事显然前人也有所诘疑,《铁笔松风赵铁山》一书中就谈到田润霖(1900—1957,汾阳人,号㐆文庐主,郭著作“依文庐主”。可能是因为㐆字刊印时打不出来),就曾向柯璜落实,柯的回复如郭叙为“黄河以南宁有第二家乎!”
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为名家做回护。
3
关于铁山的人、书与傅山的连类举偶,以为二山有共同高度的问题,我想除了晋中人,山西也会有人不太服气。
赵铁山于日伪时期的气节和对朋友的情谊,这些关系人伦道德的事是非常伟大的,是完全可以媲美傅山的。尤其是不屈服于外族压迫,是光辉映照的。
赵铁山品行高洁,义薄云天,自是极应学习和了解的。但在格局和努力和范畴,或者在气质上,可能还是要输青主一筹的,凑巧前几年曾留意到傅山的一些事迹,以下稍做一些对照:
傅山生来有两个异于常人的点:
一是视野极大,性又聪颖,不容今人甚至不容古人“谩过”,眼手俱高,不可一世,在质地里有一个“狂”字;
二是不以己身为念,除了君亲,一切尘缘可以断灭,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君亲也可以断的,只是情绪情感上不能断,所谓“明道而苦于情重”。
他的思维认知是“世外”的,从明末时舍田供佛,到后来妻死不再娶,到最后托孤绝笔,都是斩绝干净的痛快模式,假如说真有“大丈夫”这样的誉人词汇可用,他是。
赵铁山则是苦孩子出身,生于光绪三年,“丁戌奇荒”,饿死人的年头来到世间,他在宣统时成拔贡后,祭告祖母:
宣统纪元岁次己酉九月既望……孙生也最苦,年未三周而失恃,由乳哺而就传而有室,一若不识此身之何所赖以长成者,……十九岁入邑庠,欲以一领青衿以慰祖母,而祖母已弃养矣,报刘日短,终天报恨。
……阿父亦弃养,两兄……任之,使孙一意读书……无如守身乏术,时居病乡,加以庚子岁拳匪肈衅,天怒在士生事之区,倚科示罚,后幸皇恩浩荡,为士子开三面之仁,今岁特行选举,孙……侥幸被选。
……不违于礼,不弃于人而已。⑽
赵铁山文稿
没有记得饥饿,但记得自己是没娘的孩子,辛苦长大,不得不惜生,许多时候赵铁山只操些琐碎的心,“课子课孙先课己,成仙成佛先成人”,搏一功名以娱亲,检点事务,计及锱铢,一封信中谈到“玻璃”的昂贵,诘责子侄长时间不来信嘘寒问暖和汇报生活等等,包括书法,也只是随波逐新,虽勤苦有之,也未敢期望华北第一。⑾
傅山所计一开始就是天下大任,为袁继咸奔走也是大义当前,身为三立书院祭酒,是颇有领袖感和组织热情的,在学问书法上更是傲睨人间,常常自矜独得。
这两个人在性格行为上就是两类人。
客观地讲,傅山的交谊、交游也要远远高于铁山,铁山的行走半径很小,严重影响到他的识见。
人本身而外,做对比的是书法艺术。
傅山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研究他的文字也汗牛充栋,所以对傅山的书法不再展开讨论,而赵铁山的书法称道者虽多,详析者盖少,大多浮廓,以抬高赞誉为目的,“地方保护主义文化观”可能被外人笑作敝帚自珍,孤陋寡闻,笔者试对赵铁山先生书法作前人未发的审视,唤起对他更详尽的讨论和深度关注。
(一)赵铁山是一位承继者。
准确地讲,他是碑学思维下的承继者,铁山着意于书法名家,书法是终身事业,他所泛览的书体确是十分丰富的,不但字体上四体俱全(很少草书),而且风格上涉猎的极丰富。
篆隶是碑学意义上的大宗是当时有志于书法者必然身体力行学习的,赵于篆隶用功甚勤,他自己的定位概念里,就把自己设置在学碑的行列中,其兄昌晋则是学帖。
他的行、楷,楷书的大面目是《郑文公》和欧体(欧阳询)、赵体(《孟頫》),行书则拟意何绍基最多。
可以看出他的取径是阮(元)、康(有为)的目录,榆次的常赞春、旭春兄弟最是经常与赵铁山讨论书法的,走动也非常频繁。常赞春颇有文史理论意识,勤于著作,他的《柞翰吟庵字学》综论山西书法说:
今世率重北碑,诋斥帖学,南海康氏《书镜》,其“传卫”“备魏”诸篇,信知其故矣,而阮文达《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尤为开先也,并录之以博其趣。
遂录《阮元南北书派论》于后常、赵之所尊就是阮、康之所论,关于碑学提倡,当为晋省书家所乐于闻见,即常氏所称之“传卫备魏”无疑是重振我晋省之传统。
以我个人之推测,榆次、太谷以更近于省城太原,可能在得风气之变时更容易趋新,介休这边就可能有些保守。
从当时的情况下,岳宝树更主要的精力在学习董其昌,而岳鸿举认为魏齐崇尚可能是世风不正的象征,当然从时间上来看,二岳这些人要早一些,常、赵要后一些,赵要更后一些。
所以赵似乎在当时书坛是进步求新的,探索型的,他在魏体上的寻绎和在大篆籀文方面的着意,是民国初的一个趋向,另外他的石鼓文在步趋吴昌硕,而在线质上不愿意接受吴的创意,印章上也有模拟吴的多字印风格。
晚清民国已经在“碑学”兴起后有了可以如邓石如、伊秉绶、何绍基、赵之谦、康有为、吴昌硕等的实践成果积累,有了“北碑体系”的时尚传统,赵铁山是对此体系的认同和步趋。
赵的隶书主要是《礼器》《曹全》,缪篆和《石门颂》偶一为之,近代学习对象应该有陈鸿寿和杨岘、篆书则小篆和石鼓较熟,金文基本止于临摹和集字;
楷书则《刁遵墓志》《郑文公》《九成宫》《赵孟頫华严寺记》等,行书则大字以何绍基、李邕为主,小字手札则有一些张裕钊的影子,笔触重的时候有点翁同和龢的郁勃之气。
山西当时的士人群也有很好的“小学”传统,常赞春、李敦愚擅长的是篆书(多是小篆),罗可桓写篆书,并有文字学方面成绩。
所以铁山对篆隶的学习并无新意,只是涉猎范围比普通人大一点而已。
由于铁山的自我人设是“学碑”,所以他的学习总是想做一些印证,铁山存留的书论心得中,从欧阳修《集古录》读出了“重碑之意”,而头脑中来回思考的也多是阮元书论的理解:
论北朝书者,上推本与汉魏,若经石峪大字,云峰山五言,《郑文公》《刁遵墓志》则以为出于《乙瑛》;
若《张猛龙》《贾使君》《魏灵藏》《杨大眼》诸碑,则以为出于《孔羡》。余谓若由前而推诸后,唐欧、褚两书派也可准是辨之。
魏、齐碑志未被大量发现发表前,有许多奇怪的牵合,如《刁遵墓志》出于《乙瑛》的说法原是来源于包世臣;
《张猛龙》《贾使君》《魏灵藏》《杨大眼》出于《孔羡》,是刘熙载《艺概》中的看法,铁山顺此意向下梳理。
赵铁山的魏碑学习从现存作品的来路来看,重点在《郑文公》《张猛龙》两碑,代表作如《金母田宜人墓志铭》《武母杨恭人墓志铭》《冀川王君墓志铭》等。
《冀川王君墓志铭》
《冀川王君墓志铭》备用
(二)赵、常都有书碑志的渴望,这和晚清、民国的葬礼风尚有关,文士不再有科举,书文的实用往往在写寿屏和作墓志。
这种铭石的热情,重新激发了诸如李邕、赵孟頫、小欧楷字样的掌握。
赵铁山为写碑志刻意掌握的是小楷,这是“铭石”的功用所需要的;
他能双钩赵孟頫、何绍基字样,双钩的方式可以对笔画边廓了解更具体,可以用来完成大字的创作,书史上的《经石峪》《四山摩崖》等创作就是用这种办法,这也是写匾额时的便利之法;
还有用来题额的篆隶;
常旭春则重点是李邕的书风;
行余的社长王鋆则重点是《天发神谶碑》。
赵铁山双钩书作(拟赵孟頫)
赵铁山双钩书作(拟何绍基一)
民国人葬仪程序似乎更热衷于碑、志,可能与当时政府的一些表彰提倡有关,前清的士人和官员往往得获大量的笔润。
根据赵的润例也可以看到,碑碣和墓志是获润最多的形式,书丹石上,篆隶“百字者六十圆,二百字八十圆,三百字以上二百圆,书纸绢上石者减半”,而碑额要“字要三寸左右,每字三圆。”
墓志则“每方八十圆”,这与普通作品基本平均每尺1—2圆(只指定写小楷的四圆)显然要高出很多,这是民国十六年(1927)的价位,应该说收入相当可观。
依所定润例的复杂程度看,显然当时的受众要求足够细致。这个润例很有策略性,容以后另行撰述。⑿
赵的碑学领地分区是按阮元的分法走的,阮氏当时所睹魏齐石刻盖寡,于是以史传和地域把唐代的大家也从中掰开,这最是后人研究中给其指疵的,但其分法流传一点也没受影响。
赵的字有美术化和民俗格式化的倾向,他的小字更多工艺感受。大字更多刻板感受,省博物院藏的一直经20cm左右的扇面上,用四体录有241字。
欧体、隶书、楷书李漫翁《任城客楼诗》(64字)、贺九《山房诗》(65字)、魏体楷书(84字)、篆书七言绝句一首(28字)。
各体之间协调而丰富,在获得观者兴趣很成功的,字也不是特别拘谨,比民间所谓微书微雕品位高很多,但仍倾向一种工艺化设计、功用性抄写。
还有一件常被刊出的“写给老厨工的中堂”,可能更多考虑接受者的兴趣,用篆隶两体抄写了六种格言,再用行楷穿插了注释,篆书中有一条格言竟模拟盘镜铭拓片形式写在中央,弯弯曲曲垂往左下,“世间手艺要会一件,有时贫穷救你患难”“多言多失不如寡言”“言易招尤,对人少说两句”,稳稳的一个小心世路的训戒。
他的大字匾额则呈现出一种强制作感受,边际斩截,甚至光洁,大有一种“洋派”影响下的工业工具风格。如“積山厚”“山西省银行”。
匾额可能用双钩法获得。
赵铁山杂体书图扇
赵铁山“民俗化”布置中堂
(三)赵铁山的书法相较当时士人书法,“书卷气”不足,最大的问题是隔,没有自我的参与性。
铁山在各种范式中完成了学习掌握,但各种风貌的融通不足,也缺少更多的情意表达。
“仿书”在明朝刻帖鼎盛期就已经十分流行,董其昌就常常将模拟名家的风格而创作的作品写成一个手卷,标明段落是模拟何人的,这种仿写固然可以领会成作者多能,为其技艺丰富而折服,但也往往本色学员演戏,角色演的并不深入,衣服换了,还是那个情绪,还是那个性格;
也像《天龙八部》中鸠摩智,施展少林七十二绝技,外相惊人,催动的底子还是小无相功。
书法原来评价有种术语,叫“某底某面”,如称赵之谦的字可以有“颜底魏面”,于右任的字称为“赵底魏面”。赵铁山的书法面目虽多,底子却不算复杂,而且深度不算到位,挥运的时候也融通不够。
他的文字内容也多酸腐,好写些警世的格言。
从士人书画的角度来看,赵铁山的作品才华虽有,但并不算很高。
诗书画印中以书为特长,其次则画,山水、松石小品饶有情趣;
印章时有佳作,但也未成面目,更是亦步亦趋;
诗则远非当行,也不敢自信。
曹柘庵编诗集,他只好转请常赞春去帮忙拣择。几种修养不能互相配合。
他的书艺长处在套路的精熟,这是世俗接受的基础,书法的成就大约是可以分四个范畴的,面目、套路、风格、境界,按照传统品次评价神、妙、能、逸,综合评价,赵铁山的字大约在能品上,再加上友朋后人的推举和人格魅力,以及后期宣传形成的人文影响,遂成不朽,傅山“做字先做人”的讨论方式,仍是可信而有证的。
赵铁山的书作世间存留仍有很多,整理假如能进一步到位,可能看到其更加详实的书学思维和实践,期待山西的文化界能够更重视这块人文金字招牌,于其人其艺更加重视,并完成我们的学习、对话和超越。
赵铁山书“积山厚”
注释:
⑴详见郝继文著:《行余简史》,三晋出版社,2018年10月版。常赞春《山西献征》中有其小传。
⑵吴连城著《书法家赵铁山及其书论》《山西文史资料全编》,第684页。
⑶郝继文主编:《处园藏札》,三晋出版社,2018年9月版,第82页。
⑷罗可桓事见郝继文《大罗仙人盐作引——三晋儒商罗可桓评传》
⑸郭齐文著《铁笔松风赵铁山》,三晋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69页。
⑹郭齐文著《铁笔松风赵铁山》,三晋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124页。
⑺山西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山西文史资料》第55辑,第677页。
⑻年谱经“老家山西”公众号发布,为赵子言之子劼堂先生提供。
⑼康有为《万木草堂诗集》“补遗”《乙卯人日闻大盗死》
⑽山西省晋商文化基金会编:《赵铁山书法集》,中华书局,2019年4月版,第237—240页。
⑾郭齐文著《铁笔松风赵铁山》,三晋出版社2018年4月版,第49页,“铁山家书”:“省下的即是赚下的”“玻璃打一块即得数百文。”
⑿关于赵铁山润例详见郭齐文著《铁笔松风赵铁山》,三晋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99—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