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
在中国人的普遍观念中，“时”不仅是一个物理概念和计时刻度，更是一个历史的趋势。回顾过去二十年世界的变化与中国的发展，在不知不觉的时间流动中，往往蕴含着转瞬即逝的机遇。
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不再做世界经济与多边贸易的局外人。作为这一历史性跨越的亲历者，时任中国外经贸部首席谈判代表的龙永图在这场入世谈判的较量中不但摸索出了中国的外交之道，也见证了中国准确把握时代脉搏的种种关键时刻。
回顾那段漫长又曲折的谈判经历，龙永图多次感叹中美间数次博弈的艰辛，尤其是在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之后，中美关系曾一度降至历史冰点，此前关于入世谈判的成果也眼看要化为泡影。
“当时觉得美国人欺骗了我们”，面对镜头，龙永图直言不讳地表示中国谈判代表团曾因为这一严重的外交事件而饱受争议与压力，不仅是由于入世谈判因此停滞长达半年之久，更令人担忧的是，中美双方各层级的沟通因使馆被炸而全部中断，一时间中美关系进入至暗时刻。
“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极端的做法？”，多年之后，龙永图对当年的困惑有了新的理解，“这件事说明美国政府不是‘铁板’一块”。
以史明鉴，龙永图对如今的中美关系，尤其是双方近期各关闭了一个领事馆后的未来关系走向表达了他的观点：“有时候美国政府内部的行为不一定代表美国政府的整体行为，我们要对整个局势有全面的判断，这样才不会对形势造成一种完全悲观的估计”。
谈及后来中美关系的破冰，龙永图更多地是通过对当时的描述来为当下增添信心。1999年11月，一通来自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的电话敲开了中美之间的隔阂。得益于当时的领导人对形势微妙变化的准确判断以及出于大局观考虑而做出的积极回应，中国代表团抓住了关键机会，不仅很快与美国达成了共识，还最终顺利推动了中国入世。
在龙永图看来，历史经验对如今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在群情激昂的情况下，最后双方都控制住了局面，解决了非常难以处理的外交难题，说明中美是有经验也是有决心能够处理外交难题的，这一点对现在也是重要启示。”
“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正是这种求真务实的态度和破冰前行的勇气，帮助我们在面对历史的重要抉择学会了因时而变、因势利导，从而造就了中国如今的世界地位。
然而变化不居，面对如今国际关系出现的挑战，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应对呢？
谈到这一问题，拥有多年国际关系经验的龙永图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表示，与入世后对中美关系的乐观预期相比，如今的种种摩擦确实出乎其意料。但究其根源，是中国在向世界敞开大门后蓬勃发展所带来的实力提升威胁到了美国利益，但这种发展的力量却是特朗普理解不了的。
“我希望他学习一下中国入世以后的外贸发展历程，当时是在美国的压力下我们才放开了外贸经营权，由此带来我国出口井喷式地爆发，形成了中国对美国大幅增加的出口顺差。”
龙永图指出，商人出身的特朗普本就难以接受多年来中美贸易差额的居高不下，再加之美国大选当前，疫情又未能得到有效控制，因此他的不少反应实则体现了其焦躁、无奈和苦恼的真实状态。
“我们应该在某种意义上对他有所理解，尤其是理解他所代表的美国中产阶级和蓝领工人的情绪，虽然美国民众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被特朗普利用。”而在应对之道上，龙永图则给出了八个字：“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一边是面对美国的疯狂和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一边是世界经济低迷、保护主义上升，面对这样的外部环境，我们应运而生了新的发展格局，即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
针对新发展格局下的国内经济发展，龙永图表示现在正是我们养精蓄锐的好时机，“中国市场大，并且拥有全球完整门类的制造业，这段时期全世界在很多事情上都在放慢甚至停摆，如果我们继续前进，将来走向国际就会非常强势。”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年的全球化趋势早已把各国交织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面对当今世界形势的激变，我们或许能从过往历史中找到更多想要的答案，继续前行。
01、
二十年国运更替：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
凤凰网财经：作为曾经顺利推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及中美关系的前沿工作者，您有没有预料到中美之间的摩擦会来得这么快？
龙永图：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当时曾感到中美的经贸关系会进入到一个新阶段，因为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最大的成果就是我们一劳永逸地结束了美国每年对中国的所谓“最惠国待遇”审查，所以当中美两国之间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中美经贸关系的前景一片光明。
中国接受了世界贸易组织的规则体系，在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加强贸易规则执行、开放服务贸易领域等方面都按照承诺大幅施措，使得全世界特别是美国的企业得到了很多好处，所以当时我们对中美贸易的发展非常乐观，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还有一件事情我们也没有料到，就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由于中国以开放促改革，改革了国内的贸易体制，于是中国的对外贸易力量得到释放，所有的中国企业都有权从事对外贸易，令中国的对外贸易迎来了井喷式的发展。而在这个时候，美国是全球最大的市场，所以中国的产品大量地涌入美国，形成了中国对美国的大幅增加的出口顺差，对美国来讲是逆差。
开始美国人还不太注意这个问题，特朗普上台以后，他作为一个商人，对贸易差额数字特别敏感，他觉得每年三千多亿美元的逆差是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开始在这个问题上下手。从我们的角度讲，国与国之间有贸易的顺差、逆差这是正常的，这是市场运作的结果，但是两个国家贸易差额长期维持这么高的水平确实也不正常。
这也是为什么习主席在强调促进更高水平对外开放的五个方面时提出要更大规模增加商品和服务进口，我国商务部也在每年举办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就是为了要着力调整中国的外贸政策，使得我们从过去重出口转移到进、出口并重，这一点说明中国在刻意地采取行政力量来增加进口，我觉得特朗普应该知道这一点，应该感谢我们。
凤凰网财经：结果相反。
龙永图：对，他没有。我们确实是想解决这个问题的，但是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时间，因为中美贸易顺差不是一夜之间产生的，它是中国入世后十几年产生的，不可能一两年就能解决，但是特朗普根本等不了。
而且特朗普永远不知道中国放开外贸经营权的审批以后所带来的外贸生产力的极大爆发，我最想给他讲讲这个道理，不是我们的错，是因为你们当时逼着我们放开外贸经营权，当时美国代表坚持“放开外贸经营权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最基本的条件”。
我们原本不想放开的，后来是在美国和世界的压力之下放开的。放开以后对我们好处极大，就像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样，虽然开始时也有阻力，但是一旦农民的手解决了，中国的农业生产就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同样，一旦冲刺外贸的手解决了，出口就井喷式地爆发出来了，这种力量不是特朗普能够理解的，我希望他能够理解，我希望他学习一下中国入世以后的外贸发展历程。
02、
从克林顿到特朗普：炮火难抹记忆 外交更重全局
凤凰网财经：现在大家也在关注中美关系，尤其是双方各关闭了一个领事馆，这个事件之后中美关系的走向将如何？
龙永图：相互关闭领事馆是很严重的外交事件，当然这还不算最严重的，1999年美国曾经炸毁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并炸死了中国官员，这比关闭领事馆严重得多，也造成了很严重的局面，比如中国入世谈判因此停止了六个月。
而且，使馆被炸还是在朱总理访美之后，本以为双方取得了重大突破，看起来就要签订协议了，但恰巧南斯拉夫使馆5月被炸，所以当时这件事对大家的冲击非常大，谈判的一线人员也因此遭受了很大压力与质疑——“谈判搞得轰轰烈烈，看起来中美都要签协议了，这下美国人给你一巴掌，炸了你的使馆，你们当时是怎么作出判断的？”
凤凰网财经：您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样的压力吗？如何缓解的？
龙永图：当时觉得美国人欺骗了我们，为什么要采取这样极端的做法？这件事也说明美国政府不是“铁板”一块，可能在不同领域里他们也有不同的看法，也有不同的优先次序，所以对美国政府内部出现的极端行为，有时候也不一定要把它看成美国政府的整体行为，我们要对整个局势有全面的判断，这样才不会对形势造成一种完全悲观的估计。
当然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一个非常困难的外交时刻，但是我觉得无论形势多么困难，从大局来看，双方还是要寻找一些共同的利益，这也是我们现在的外交官员多次做出理智建议的原因，我们非常希望美方能够对这些建议做出一些积极的回应，以克服双方关闭领事馆后对整个外交和民众心理的冲击。
一般的民众并不清楚关闭领事馆意味着什么，他们认为好像中美关系就处在一种几乎要断的边缘，所以对民众心理的冲击是很大的，我们也要让老百姓知道虽然很困难，但还有希望。
凤凰网财经：当时美国轰炸了我们驻南斯拉夫使馆之后，谈判曾停摆了六个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谈判又重新开始了？
龙永图：当时不仅谈判中断，中美所有的高层，副部长以上甚至局级的往来全部中断，中美完全处于隔绝状态。中美两国领导人都意识到两个大国完全不往来是不可能的，所以在1999年11月5号还是6号，克林顿总统主动给江泽民主席打电话，要求恢复中美两国针对中国入世的谈判，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
当时江主席做出了很积极的回应，打完电话后单独对我说：“这次一定要认真谈”，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态度非常坚决。他还用英文讲“美国人并不是傻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1999年11月份和美国的谈判如此地重要，不仅是中国和美国签订了入世协议，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情打破了中美两国互不交往六个月的僵局，我觉得这点意义更大。
可以看出，当时美国轰炸南斯拉夫使馆，全国人民都上街游行，围住美国大使馆，在群情激昂的情况下，最后双方都控制住了局面，通过恢复中国入世谈判解决了非常难以处理的外交难题，说明中美是有经验也是有决心能够处理外交难题的，这一点对现在也是重要启示。
凤凰网财经：但大家似乎都认为中国现在所面对的美国领导人跟那个时候的克林顿完全不一样。
龙永图：尽管大家不喜欢，但是特朗普作为美国总统有他表达自己观点的方式，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要适应他这种方式。在大选之前，而且是在美国疫情没有得到有效控制的情况下，他在十分焦躁、无奈、苦恼的状态中作出了很多决定，讲了很多话。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要对他有一定的理解。既然我们面对这样一个美国总统，在某种情况下我们要有一种“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的方法来处理问题。
凤凰网财经：您是同情他吗？
龙永图：我不同情他，他作为一个大国的总统，讲话必须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话其他国家是不能接受的。但是我们需要逐步地理解他表达立场的方式，只有这样才可能继续和这么一个人打交道，而且可能我们还要和他再打四年交道。
凤凰网财经：有这个可能。
龙永图：我觉得在和他打交道时，不要把他想成个人的性格，而是应该想到他所代表的美国利益和美国思潮，因为特朗普上台并不是偶然事件。
“9·11”以后美国充当世界警察，丧失了很多美国的国力，美国的中产阶级从70%降到50%，美国的蓝领工人不但没有涨工资反而还出现了大片失业，导致民怨沸腾。
在这样的背景下，特朗普代表了一种不满的情绪。比如他反全球化、搞贸易保护，在全球化的过程中美国的蓝领工人和中产阶级并没有得到很大的利益，特朗普正是代表了这一部分人的利益，这种抱怨的浪潮把他推上了台。
这也是为什么他提出“美国优先”会得到那么多人拥护，特朗普经常讲“只要符合美国的利益就会怎么样”，我觉得作为一个美国总统，他讲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但不能以损害别国的利益来维护美国的利益，这是他的错。
因此，我们在和他打交道时要了解他代表的美国民众的情绪，这样我们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03、
不惧反全球化狂潮，他人疯狂我独醒
凤凰网财经：您认为我们处理中美关系的逻辑要发生转变吗？
龙永图：我觉得特朗普在大选之前采取完全甩锅中国的方式，把中国作为替罪羊、作为牺牲品来迎合美国民众的反感、潮流，这是完全错误的，是不能接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政治利益和先驱利益，这一点非常明确，但是我认为美国选民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被特朗普利用。
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并不是中国的罪过，恰恰相反，中国在全球化当中非常准确地注意到什么是全球化。
为什么在中国没有出现反全球化或者反改革开放的声音？就是因为我们和美国不一样，我们是让更多的人得到对外开放的红利，正如我们越是抓“精准扶贫”，就越是抓“均衡的发展”一样，我们越是让大家拥护改革开放，越是拥护全球化，背后的逻辑是一致的，就像一个铜板的两个面。
但美国在这方面没有进行恰当地处理，造成全球化在美国变成了罪过，而现在他们把这个罪过推到中国来，所以这是很不公平的。
凤凰网财经：疫情之下，一些反全球化的声音造成了全球经济困境。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到底该怎么办？
龙永图：当务之急还是全球疫情要得到迅速控制，但全球疫情变化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提出来要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就是不要等，等全球疫情全部控制住然后再恢复过去的那一套做法，等不起。
把国内的循环做好，这是基础。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的战略选择是非常正确的，因为中国市场大，拥有全球完整门类的制造业，有很好的基础来搞内循环。将来一旦全球的疫情控制住了，我们走向国际就会非常强势。所以现在是打基础的时机，是养精蓄锐的时机，我们要珍惜好这段时期，这段时期全世界在很多事情上都在大大地放慢甚至停摆，大家在放慢的时候我们继续前进，一快一慢，将来出现的局面对我们就非常有利。
凤凰网财经：很多时候我们看美国领导人的做法都认为很疯狂，您认为这种疯狂真的能够盖过法律和规则，产生非常恶劣的后果吗？
龙永图：我觉得这是暂时的，因为任何政治利益比起法律和道德底线都是不值一提的，政治利益只是少数利益集团一时的利益，不能代表大多数人民的利益。只有以广大人民最根本的利益、长远的利益作为基础的战略选择、政策策略，最后才可能得到人民真正的拥护。
凤凰网财经：这种疯狂会把中美拖入脱钩，甚至局部战争吗？
龙永图：擦枪走火也许可能，但是真正形成所谓的局部战争不太可能，因为在当前的时代下谁都不敢冒这个险。脱钩则更是不现实的，因为中国和美国是属于世界的，世界不可能成为一个无政府状态，中美通过脱钩倒逼全世界一二百个国家做出选择，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是绝对违背利益的。而且当今的世界，科学、技术、经济、贸易都是相互关联的，不是一下就能切断的。比如一部苹果手机，43个国家、200多家供应商、800多家企业都在制造，怎么一下把它切断？不可能。全球化已经形成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各国利益和前途互相交织，哪怕出现再大的分歧，最终也会选择合作。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也是最具有远见的战略，即我们说的“人类命运共同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