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并不尽然,同行之间是相互依存的,有时竞争有时互助。学者们在总结晋商精神时大多会提到“利以义制”,这是成功的个别晋商在总结自身经营之道时提出的观点,并不能因此就说晋商群体都是“用儒意以通积贮之理”。
实际上,除了常家等几个大的晋商家族注重儒学教育,大部分晋商来自社会底层,饥寒交迫才走上从商之路,虽受儒家文化千年熏陶,但并没有机会系统学习,很多人生经验、社会经验和经商经验都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而非受儒家学说教育出来。晋商的同行关系也是在实践中探索和形成,经历了从无组织性到遵守共同约定,形成行规,建立会馆,同舟共济,相互提携,相互制约的过程。
一、商营与官营的较量
封建社会,国家掌握了生产事业大权,盐铁等战略物资一般都是国营,所谓“官盐”“官铁”,这些由政府主导的商业机构,也就称之为“官营”,而由一般商人主导的商业机构,被称之为“商营”。明清时期并没有形成一个如现代一般较为健全的市场,但在商营与官营的较量中,市场与政府的功能此消彼长,从中可以洞察商营经济对官营经济的补充和促进作用。
一方面,官营项目开放给商营,商营补充市场,与官营争利。明中叶开中制后,随着一系列纳粮中盐、中铁、中茶等政策的实施,官营放开了盐铁茶等的专卖,允许一般商人在政府指导下经营这些物资,鼓励商人为政府往边地驻军处运粮。商营的加入,改变了官营的垄断地位,也迫使官营的经营方式发生变化,否则就会被市场淘汰。
以茶为例,茶分为官茶与商茶,茶制初如盐制,开中制前主要是官营,开中制后,可纳粟中茶引,或纳银中茶引。茶主要销往亦力把里、朵甘和乌思藏都司等地区少数民族,史称“西番”或“番人”。
唐宋以来有以茶易马之说,简称“茶马法”。以前主要是官茶的时候,一般是由官方收贮,番人用马来换茶。后来晋商等商家参与了以粟或银换取茶引,所以商人手中有了商茶。商茶兴起后,商人就与西番直接交易。番人获得茶的渠道有官茶和商茶两种,有了选择的余地,官茶依旧需要以马换茶,而与商人直接交易时,不一定要以马换茶。
后来由于“商贩私茶自足获利,不复以马来易官茶,由此官茶积久浥烂”,官茶卖不完,不仅是因为市场份额被商茶挤占了,也因为官茶价格居高不下,没有市场竞争优势,还因为茶商会相对高价收购私茶,那些产茶处所会偷偷把细茶给茶商,将麤茶纳官,而麤茶非番人所好,“价既不伦,麤复非番人所好,所卖不完,职此之故”。
番人选择了与茶商合作,致使利益受损的边吏想要禁商茶而不能,只能下令招商买茶,让茶商把官茶也收购了。茶商在收购官茶的过程中,能适当议价,“正德元年,一清又建议,商人不愿领价者,以半与商,令自卖。遂著为例永行焉”。
在这场较量中,商茶在一定程度上获胜,但这种获胜并不是一方消灭另一方,只是商茶在茶市上站稳了脚跟,两者并存。打破官营的垄断后,同行之间能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经营改革,获利的是消费者。
另一方面,商营业务盈利颇丰,官营学习商营,与商营争利。比如票号,票号最早是由山西商人创始的,后来政府见其厚利,又掌握全国经济命脉,十分重要,便兴建国营的银行,最后商营的票号衰落了,而官营的银行逐渐发展成为现代的国有银行。
还有一种情况是官员入股或投资商号,由晋商出面经营,从而形成官方背景商业与纯商业争利的局面。因为明清两代规定,现职官员不得经营商业,同样商人也不能捐纳实职官衔,两者在制度上只能二取一,可是两种身份各有利弊,不想放弃,只能转为幕后,也有的是晋商为了寻找政治靠山,用商号的股份贿赂官员,总之,有政治背景的商号与纯商业背景的商号在竞争上是占优势的。
总的来说,明清集权的政府对封建经济干预太强,资本主义萌芽在中国孕育太长时期也未挣脱桎梏,后又内忧外患,弱国没有公平贸易市场,商业发展受阻,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只能胎死腹中。
二、同乡同行间的较量
晋商在用人上基本上都用同乡,即使晋商足迹遍天下,其掌柜、伙计大多都是从本乡带到异地的,或是本来就在异地的同乡人。因为同乡这个群体容易拥有共同的价值标准,在法规并不完善的时候,可以用宗法道德进行约束管理。山西籍商人是比较团结的,他们在长期的商业实践中形成了一套利于商业健康发展的行业规则,以防不当竞争。
第一,各商号间遵守相似价值。晋商大多信仰关公,崇尚信义,在大体相似的文化背景中成长,坚守着相似的价值取向。体现在经营上,就是各商号有着大体相似的号规。
虽然各商号规定有紧有松,但在伙计培训和薪酬上会有大体相似的标准,大多号规都规定掌柜和伙计不得携带家眷、禁止嫖赌毒等。对违反号规的惩戒也是很严肃的,晋商间会遵守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一个人若因违反规矩而被一家晋商商号辞退,其他晋商商号也再不雇用。
第二,时刻关注对手互挖人才。商业人才难得,尤其是能担掌柜大任的人才更加难得,东家、执事、大掌柜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选对人,而人才的来源一般有三种渠道:一种是一起打拼成长起来的人,了解其能力秉性;一种是经可靠人推荐担保;还有一种是从别的商号高薪聘请。比如在日升昌票号中,财东为李大全,大掌柜为雷履泰,二掌柜为毛鸿翙,两个掌柜皆是票号界的精英。
财东李大全英年早逝,16岁少东家李箴视掌家,毛鸿翙趁大掌柜雷履泰患病在家休养时,意欲向不喑号事的少东家进献谗言,夺了大掌柜的权,可被大掌柜反击。雷毛之争,雷胜出,毛鸿翙深感一山不容二虎,只好辞职出号。日升昌票号内讧之事被隔壁蔚泰厚绸缎庄东家侯培余得知,就将毛鸿翙聘请过来任大掌柜,将蔚泰厚绸缎庄改营为票号。
毛离开日升昌票号时虽说感谢雷对其的恩情,但两人经过这次争权,已是心中积怨明朗化,而且争权失败,更加重了毛的怨愤之情。所以,毛在组建蔚泰厚票号时,从日升昌票号挖出了郝名扬和闫永安两名业务强将。日升昌票号与蔚泰厚票号同属平遥帮,在同一条街上营业,同经营票号,因缘际会却成了这种对峙竞争的局面。
但两家尚属良性竞争,为了能够在竞争中获胜,毛、雷二人都在经营管理方面用尽心计,这种业务上的竞争,促进了双方票号的兴盛与发展。但这种有积怨的竞争,毕竟会影响两家相互之间的协作,为了实现票号自我保护,开始摸索倡议成立行会组织。行会组织的成立并没有让两家放下积怨,只是更能秉公办事,商事商办而已。
第三,恶性竞争别忘互留余地。商场如战场,良性竞争时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但恶性竞争时也是见血的战场。祁县乔家堡的乔景仪,乔致庸的次子,乔致庸对他颇为倚重,认为他精明能干,有意安排他接班。
乔景仪捐了二品补用道、赏戴花翎的官衔,与原太原总兵大清名将马玉坤是拜把子兄弟,官场社交广泛,以为自己有些能量,又想在生意上有所作为,于是在包头策划了胡麻油霸盘,乔家把包头的胡麻油买断了,致使包头绝大部分油坊、油店都关门了,也使包头一代老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在这次大战中败北的有些字号就暗中资助地方乡绅百姓,向萨拉齐厅告发了乔家。
乔景仪被传到衙门后,仗财势赫赫不把萨拉齐厅官员放在眼里,惹恼了官员,于是他们就栽赃陷害乔景仪,判他扰乱公堂之罪,不仅如此,官员和当地受害者都对他起了杀心,乔景仪只能仓皇逃回祁县老家。
从这场恶性竞争中可以看出,竞争的时候既要盈利,也要给人留有余地,不能致竞争对手于死地,否则对手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但是,在商业领域,失利破产收购吞并,只要在法律规定范围内,都是正常的,应该米取正确的态度对待失败,不能非理性打击报复。
三、不同商帮间的较量
晋商足迹遍布全国,而明清同时期,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主要有十大商帮。其他商帮与晋商在历史机遇、经营内容、经营领域、经营理念等方面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互补之处,各自在竞争中磨合发展壮大。晋商在与其他商帮进行较量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团结同乡。晋商会在各地兴建会馆公所,与晋商足迹遍天下相适应,这种会馆公所不仅可用于联络同乡情谊,还研究商务,维护同乡共同利益。这种依靠组织而形成的凝聚力,不光表现在不同商帮之间的商业竞争中,还表现在与外国商人的竞争中。
晋商会馆,既有同行业性质的,多数为不同行业性质的,同行业性质的会馆,一般作用主要在约束同行,规范管理,比如在票号平砝和银色的标准制定上,同行会馆内各票号会共议出一套标准,各商号皆遵此标准。
不同行业性质的会馆,一般联络情谊,团结对外,比如各行业商人都经常受税吏和牙行的变相剥削,这样有损商人利益,通过会馆联合各商号,共同与税吏和牙行抗争,维护利益。
鸦片战争之后,列强入侵,有些外商利用时局和国外势力欺辱本地商人,进行不平等交易,或是无限期拖欠交易款项,晋商利益受损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以会馆的名义团体告官,请求国家出面维护商人利益。但总的说来,弱国无外交,晋商会馆也难改国破家亡的大势,难免利益受损。
另一方面,团结友帮。今陕西与山西自秦汉以来便有秦晋之好之说,而到了明清时期,陕商与晋商在商业上也多是合作。陕商和晋商是明中叶开中制后最先发展起来的商帮之二,当时淮扬盐场的盐利最厚,陕商、晋商、徽商都在扬州盐场取盐,扬州盐场的市场份额是徽商第一,陕商第二,晋商第三,于是陕商与晋商加强合作,在扬州携手经商,陕商与晋商统称为“西商”,与徽商分庭抗礼。
据史料记载,当时作为盐业公会领袖的两淮八大总盐商中,西商与徽商平分秋色各占四席。西商与徽商的竞争由商业领域拓展到了“府学之争”上。
陕商和晋商先到淮扬,明朝廷为了褒奖山陕商人在边防建设上的杰出贡献,特许在淮扬的山陕商人子弟就近读书考学,特批了七个名额,不必回老家举业,这为山陕商人子弟提供了便利的科举条件,有许多山陕商人子弟就是通过这条捷径科举走上仕途的,这样就提升了西商在淮扬地区的社会地位。
而徽商比西商后到淮扬,并无此特殊照顾,可徽商文化与山陕商文化不同,徽商十分重视科举,这项特批对徽商来说很重要。
于是,明崇祯五年(1632年),徽商就想办法贿赂相关官员上疏求建运学,允许徽商子弟也可就近入学读书科举,这项建议获得皇帝的批准后,山陕商人提出了抗议,认为这是朝廷给西商的殊荣,不能给徽商,因此西商与徽商争讼不已,西商最终遏制了徽商的这个企图,直到乾隆七年(1742年),陕商退出扬州,徽商才抓住机会获批四个名额,允许徽商子弟就近入学科举。
由此可见,西商与徽商竞争的激烈程度,而在竞争过程中,因为相似的文化背景和深厚的历史情感,陕商与晋商团结合作,共同对付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