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肖瑶 董可馨
帮妻子与前男友对簿公堂是一种什么体验？
一个女人遭受反复家暴甚至被打至流产，为何狠不下心离婚？
丈夫在自家小区内养了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且分别生了孩子，竟还抱怨妻子不够关心自己……
这些“狗血”的两性故事，每时每刻都在现实中上演，甚至当事人都没想到：怎么就发生到了自己头上。
刘胜飞是一名拥有15年法律工作经验的婚姻律师，处理过上千宗婚恋纠纷。他第一次接触这类官司，是帮妻子李湘与前男友对簿公堂——而这成为他婚姻律师的起点。
刘胜飞
成为婚姻律师五年多来，他经历了各种令人大跌眼镜的真实人生，其中有经历了丈夫孕期出轨后独自分娩的妻子、遭遇家暴后反被丈夫诬陷精神失常的大学老师、身家千万却仅愿意付给妻子1000元抚养费的丈夫……
面对赤裸裸的利益纠葛，曾经浓深似海的“感情”，也可能变成对簿公堂的“案情”。
李湘在和丈夫一起处理种种纠纷的过程中，决定辞去大学老师的工作，专注于婚姻纠纷的调解和诉讼，他们如今把这些故事写进了《离婚律师都知道》一书中。
经历了上千宗婚恋纠纷，两人都感受到普及婚姻法的必要性：对现代人来说，不论是选择开始或结束一段婚姻，许多悲剧都源于当事人缺乏风险意识与法律知识。
11月下旬，广州的一个阴雨天，南风窗记者在他们位于番禺的工作室见到了这对夫妇，与他们一起聊聊关于婚姻的那些事儿。
话题和天气一样是略显阴郁的，但必要的反思和警醒，可以拨开那些郁滞的婚姻悲剧，寻找一绺关于重塑自我、重新认识亲密关系的阳光。
“感情”变“案情”
李湘的故事，是都市传说会见到的那种“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被已婚老男人骗得团团转”的套路。
23岁那年，李湘与34岁的前男友相遇，自认为坠入爱河，后来却突然发现男友原来已婚。经历过一段艰难挣扎后，她忍痛与之分手。
为了从这段令人心碎的感情里抽身，她考到了广州一所大学做老师，并认识了刘胜飞。
谁也没想到，与刘胜飞结婚两年后，前男友竟忽然提出诉讼，要求李湘返还连同房子首付、购车款在内超过 200 万元的“婚约财产”——即恋爱期间的财物赠与。
那时，刘胜飞和李湘新婚燕尔，女儿刚满周岁，这起诉讼完全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意外，打破了他们正在展开的新生活。
但它没能割裂刘胜飞与李湘的婚姻。刘胜飞选择坚定地与妻子站在一起，二人携手，从家庭到法庭，正面过去这段由谎言与失落搭建起来的感情。
在经历了八个月的追查取证和整理分析工作后，李湘的案件最终以陈某接受35万调解费告结。
实际上，相当部分的离婚官司都可能在调解这一步就终止。刘胜飞和李湘解释，他们很重视调解，由于司法流程耗时久、材料复杂，司法资源不足，不是每个案件都能得到充分认真的对待，并且，双方要在法庭上撕破脸，很难看，因此，调解反倒是他们推荐的问题解决方式，大部分人也都能接受调解。
诉讼前的调解，就是心理学科班出身的李湘的主场。李湘会先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与当事人洽聊，她作为女性的身份与自身经历，更容易拉近那些深陷困境的妻子们与自己的距离。
来寻求法律帮助的客户多都是女性，她们所面对的，大多都是忍无可忍、只能走司法途径的情况。2018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官方公众号提供的报告显示，中国2016年至2017年的离婚纠纷案件中，有73.4%是由女性提起的。
《乔家的儿女》剧照
而李湘发现，她接触过的女性大多都不能完全把诉讼与感情分开，且在长达数月或逾年的诉讼流程里，她们几乎都会瘦上十几甚至几十斤。“对于一个女性来说，经历诉讼——不管是做原告还是被告，都是特别大的挑战。”李湘认为，她们往往难以接受曾经的感情化为一纸诉状，与亲密的人在法庭上反目对峙，“太伤感情了”。而她们中的很多人，到最后都仍有一丝放不下的感情。
男性的表现往往是相反的，他们会为了实现最终目的保持绝对理性，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比如，他们经手的案件里，一位年轻妻子在怀孕期间遭遇丈夫出轨，妻子独自经历产检、分娩和住院等手续，直到孩子出生后，足足一百多天，丈夫都没有主动来见孩子一眼。
《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直到后来，这起离婚官司开庭那天，刘胜飞在法院大厅第一次看到了那位父亲。那是个蛮年轻的小伙子，走进大厅，径自坐在刘胜飞他们身前一排的座位上，背对着老婆和孩子。婴儿忽然“哇”地大声哭闹起来，距离孩子只有不到半米之隔的父亲，对亲骨肉的哭闹充耳不闻。
刘胜飞立刻明白了：这是一种诉讼策略。假装什么都听不见，是因为害怕被法官、书记员看到这一幕，“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对孩子有天然的父爱”。
这一幕给刘胜飞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常对自己的当事人说：“诉讼离婚就是争利益，是非常无情的战争，对彼此感情的伤害，甚至会让你怀疑一切。”
“豪门”没有“大女主”
小镇女孩南下深圳，进入工厂做文员，对象征着“成功男性”形象的老板产生恋慕之情，不久后就被老板表白求婚，满心以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剧情降临在了自己头上。
当事人刘娟，即《离婚律师都知道》书中的第二位女主角，在嫁给年长自己15岁的老板蔡坤后，发现“豪门婚姻”并不像传说中那般美好，反而给自己带来了长达十二年的痛苦与压抑：婆家的冷暴力、闲言碎语，丈夫的肢体暴力、“PUA”和人格打压变本加厉。
它像是偶像剧的悲剧版本——“霸道总裁”未必真的爱上了我，但他一定能死死拿捏我。
在刘娟的描述里，十二年来，自己在家里饱受凌辱。她被继子扇耳光，被大姑子与婆婆联手欺负，连自己看的书都被丈夫蔡坤抢去撕掉。蔡坤不让妻子学习新知识，还多次对她动手家暴。
《江照黎明》剧照
“十二年婚姻，我完全被困在家庭和工厂里，每天奔忙在孩子的吃喝拉撒、家里的柴米油盐和工厂的鸡零狗碎中。我感觉自己是丈夫的一枚棋子，呼来喝去，完全没有自我，更没有安全感。所以我拼命买保险，不敢让蔡坤知道。我时时刻刻背负着这些秘密，生活在对他的喜怒无常的恐惧里，没完没了。”在与刘胜飞夫妇倾诉的过程中，刘娟这么说。
而在与李湘进行心理咨询的过程中，这位丈夫不仅用性权利来解释性暴力，还反复攻击妻子刘娟的精神状态，说她有“精神障碍”。
在李湘看来，一对恋人或夫妇，年龄、财产差异较大，本身不是太大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双方由年龄差距带来的社会经历和阅历差。这样的落差，会导致不谙世事的女孩被欺骗和“拿捏”。
而普遍被认为属于婚内最不可容忍的罪行——家暴，其诉讼案件往往难在取证。刘胜飞提到，最容易被法院采纳的家暴证据可分为三大件：报警后的笔录证据；当天的就医记录；对方自认打人的悔过书、保证书或录音和聊天记录。
面对家暴，刘胜飞律师呼吁被害者要第一时间站出来寻求帮助，同时还需具有证据意识
在被丈夫第三次进行性暴力后，刘娟终于想起来偷偷打开手机录像，只不过，慌乱之中，摄像头只对准了天花板，录下了一段蔡坤辱骂自己的污言秽语。
而即便在妻子身上留下了明显外伤，对于自己的性暴力行为，蔡坤竟在法庭上当众辩解道：“我一天到晚在外面这么累，晚上对自己的老婆耍耍流氓、减减压有什么错？”
并非每个遭遇暴力的女性都能意识到这是暴力，深处恐惧与惊诧里的她们也并不都有意识即时取证。另外，家暴的发生，也并不只在弱势女性身上。
刘胜飞与李湘曾接待过一位从事安保工作的女性，她接受过正规的格斗、散打训练，还修过法律相关课程。但婚后，她的噩梦开始了：无数次被丈夫掐脖子、反摔到地上，甚至被踢至流产。
《江照黎明》剧照
然而，在早期，妻子仅将这些伤害理解为“夫妻间正常的吵吵闹闹”。自然，也没有刻意保留证据的意识。
代理家暴离婚案时，刘胜飞通常会把家暴的细节写入长达数页的起诉状，“对被施暴的受害者（通常是女性）来说，整个诉讼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其通过回忆、表达和控诉及外界的回应来疗伤，恢复对良善世界、亲密关系和人际交往的信心。”
走出痛苦是一个过程，但并非人人都能很快走出。它需要推翻过去的自己，推翻已有的认知、习惯、价值观。
更常见的是，人们会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沉溺在安全的假象中，难以自拔。刘娟虽然是身家千万的妻子，却对领着几千块工资的律所助理感到羡慕，对她来说，那是一种自由的且看得到希望的日子。意识到痛苦与快乐之区别的那一瞬间，刘娟“觉醒了”，有某种对幸福的新认知与新定义，在她内心悄悄生长。
官司进入胶着状态时，刘娟的亲弟弟也私下打电话恳求刘胜飞与李湘以招团队助理的理由留下她姐姐。“我很理解我姐，精神没有其他寄托，很难不胡思乱想。她想要重新独立地步入社会，面对全新的社会关系，但我觉得她精神上无处安放，本能地想退缩回原来的家庭生活里。”
他说中了，刘娟最终没能像电视剧里一样走上“女性主义”的蜕变与自我成长之路，而是再一次选择回到蔡坤身边，缩回让自己痛苦的婚姻里。
这是超出包括刘胜飞夫妇在内不少人意料的结局，但真实的人生或许就是这样。
不要抗拒婚前协议
“走进幸福之前，要想过最糟糕的结果。”
刘胜飞认为，很多人，尤其是女性，怀着对爱情的主观憧憬闯入婚姻，进去后才发现并非相爱即足矣，现实中的婚姻涉及一系列权益、风险、经济问题。
在刘娟一案中，这样的现象体现得尤为典型——婚前，男方蔡坤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有很明确的协议意识。在与刘娟领证的前夕，蔡坤故意面露难色地告诉刘娟，他的家人怀疑她是奔着钱嫁给他的，因此希望两人能签一份“婚前财产协议”。
感受到羞辱的刘娟为了自证清白，没细看，二话不说就签了。“她觉得，如果仔细看内容或有一丝的犹豫，就代表她不信任对方，会被认为有贪他家财产的嫌疑。”李湘分析。
《爱的二八定律》剧照
而那张协议上明白写着，身价千万的蔡坤与刘娟结婚后，后者的婚前财产只有1.2万元人民币。婚后，蔡坤名下的一切，包括工厂在婚后赚的营收，在法律上和刘娟没有任何关系。
与刘娟一样单纯地将“协议”视为爱情考题的年轻女孩不在少数。在她们看来，婚前任何犹豫、调查与质疑，都是对爱情的玷污与轻蔑。
这种自认为的“爱情至上”的恋爱脑，在人生某些阶段可以有正面意义，即一颗年轻的心为纯粹的爱悸动，但来到成年人世界，“恋爱脑”的延续，却是置自身利益于不顾，甚至可能反而影响两人的关系。
为了更好地保护个人权益，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婚前找律师拟定好协议，协商好未来的财产、家务、孩子等问题。这并不是对爱的背叛，而是一种适用于现代的责任与文明精神。
刘胜飞律师认为，婚姻的幸福可能较难追求，但婚姻的安全却是可以通过有意识的努力去实现
刘胜飞与李湘也遇到过想要主动缔结协议保护女方利益的男性。一位家境平凡的男性，与家境不错的女方结婚后，女方家庭打算出100多万首付为小夫妻买房，男方不愿让女方觉得自己是图她们的钱，于是找到刘胜飞与李湘，想咨询如何能筹备一个公平的协议。
“（婚前协议）有赖于社会总体对婚内风险的认知提升，意识到婚姻可能是有风险的之后，很多事情就好说了。”李湘表示。
一个具体的例子是家庭主妇的家庭酬劳问题。在2021年《民法典》修订之前，婚姻法内是不存在“家务补偿”这个概念的，但即便现在民法典明确规定了家务补偿，这个标准得由双方约定，双方约定不成，再由法院判决。
而据刘胜飞律师阐述，目前，法院判决的补偿标准并不高，“结婚十年八年可能才拿到几万块”。但是，一位做了多年家庭主妇的女性，再次回到社会上，会是非常困难的事。但如果夫妻二人在婚前就拟好协议，即便丈夫希望妻子做家庭主妇，后者也不至于太过忐忑不安。
婚前协议保护的是财产，而不是感情/《爱的二八定律》
婚前协议可以让很多“不谈感情”的细节，率先由双方有商有量地约定好，刘胜飞与李湘将这种精神称之为“契约意识”，那是一种对婚姻双方的共识，“传统、习俗都在崩塌，大家对婚姻的共识已经没有了，要想再进入婚姻，就需要双方在支离破碎的传统习俗废墟里，重新形成共识。”刘胜飞解释道。
既然婚姻是一种社会经济结合体，定然不可能完全规避所有风险，但白字黑字的协商，既把可能的风险都摆到明面上来，又可以在今后产生矛盾冲突时，尽可能多把对话空间留给纯粹的感情本身。
走向契约婚姻
在《离婚律师都知道》的案例中，有几位女性，在婚姻中经历了背叛、欺骗、伤害后，虽然伤痕累累，但并没有否定爱情和亲密关系，依然勇敢地走出了旧关系，迈向了新的关系，找到了愿意信赖的伴侣。
人是天生要寻求亲密关系的。一段美好的亲密关系，寄托了人对世界最美好的期待和想象。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这段民国婚书上的证词，便是这种美好的文字具化。而恋爱综艺、爱情偶像剧的火热，同样是人们内心渴望亲密关系的反映。
2017-2021年结婚率和离婚率 / 《2021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
当下不断攀高的离婚率，和不断降低的结婚率，与其说是人们不再渴望亲密关系，不如说是，如今的社会现实和婚姻制度已经不能实现人们对美好亲密关系的要求。
传统中，男女婚姻服务于繁衍和合作关系，两个人在结婚前完全可以不必见面，但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女性，已经拥有经济能力和独立地位，婚姻模式中对男女双方的责任要求与道德伦理都已更新，简单来说，女性专职家务职责，男性可以不提供情绪价值的时代早已远去。
在见证了那么多爱恨情仇之后，以刘胜非和李湘所见，现代女性恐惧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平等自由自主的现代婚姻。
《三十而已》剧照
新的社会现实要求新的关系形态，表现为出现了各种协议的男女盟约。刘胜飞看到：“很多女性找到我咨询婚前协议、婚内协议、忠诚协议、抚养协议、离婚协议，特别是进入2022年，婚恋相关的协议代写业务，有井喷的姿态。”
这种盟约之爱、契约婚姻，不仅无损于真爱，还将维护两个人的关系基础。这也是刘胜飞和李湘未来将努力的方向。
目前，婚姻案件其实并不被业界重视。在遇到李湘之前，刘胜飞对婚姻法律其实蛮有偏见，当时的他认为，婚姻内的事大多鸡零狗碎，而“法律是关乎公平正义的大学问”。本科四年的十几堂法律核心课程里，也没有一堂婚姻法必修课；全国统一司法考试满分 600 分的题目里，婚姻法律相关的试题也只占 2~3 分。
《江照黎明》剧照
直到遇见李湘和她的过去，刘胜飞才逐渐发现，婚恋纠纷是如此普遍，又如此密切地关联着个人权益。并且，全国范围内有层出不穷的婚姻大案、要案，早已脱离了单纯的家事范畴，进入到被公共讨论的社会法理层面，比如明星吴秀波情人事件、泰国坠崖孕妇事件、当当网创始人李国庆离婚事件等等……
不论是新的亲密关系的形态，还是司法资源，都与人们的期待不对称。但在一切旧的破碎之中，新的变化正在酝酿和生长。
婚姻本身不是目的，亲密关系才是，而好的亲密关系必须以那些“不谈感情”的时刻，来帮助自己在多维度的人性与人际关系里站得更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