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一个炎热的夏日。
一个中年男人在北京打了个喷嚏，成了传遍国务院的笑话。
他叫柴松岳，年近五十，是浙江的副省长，主管工业。
这天，他和两位同事来到北京出差，住在浙江省驻京办的招待所。天太热了，工作人员把空调冷气打得很足。
刚聊了两句话，柴松岳就打了个喷嚏。突然，他面色一沉。腰上传来一股力道……
要命，皮带断了。
那个年代，中国人穿的裤子样式很单一，松松垮垮的，全靠皮带才能保持不掉下去。更要命的是，两位同事是女的。这下糗了。
皮带怎么会断呢？那是两个月前，他去全国有名的温州苍南市场检查工作时买的。虽然价钱便宜，才5块钱一条，但是看着非常漂亮。
而且老板一再保证：绝对是真皮、真牛皮、温州大批量生产的真牛皮，所以才便宜！绝对不是猪皮！
柴松岳捂着肚子说，你们坐会儿，就往里屋走。到了里屋把门一关，他把皮带抽出来一看：岂止不是牛皮猪皮，连皮都不是。
里子是一层马粪纸，用破布和胶水粘起来，外面是一层塑料，看起来像真皮。最后他找了好半天，好不容易在阳台上找到一条晾衣服的塑料绳，解下来当作腰带用。
见他捂着肚子进去半天才出来，两位女同事还以为柴松岳拉肚子了，得知真相，爆笑。下午他只好叫秘书去买了条真皮带。
从北京回去，柴松岳就发火了。他在全省打假会议上叫温州的官员表态：
假冒伪劣产品竟然骗到本副省长身上来了！
柴松岳（中）
第二天，温州的官员给他送来一条真皮的皮带说，这是赔礼道歉的。柴松岳不客气地说：我收下了，也收下你们打假的决心。
没多久，国务院的朱老板到浙江来检查工作，听柴松岳讲了这件事情，哈哈大笑。后来他走到哪里就把这件事讲到哪里，说温州的假冒伪劣产品竟然骗到了浙江分管工业的副省长头上。这个故事从国务院到直属部委，传遍了大江南北。
结果，当它传回到柴松岳耳朵里的时候，发现朱老板把这件事讲歪了。
皮带明明是打喷嚏绷断的，他讲成了：
放屁绷断的。
02
上世纪80年代，温州的民间经济已经很发达。
鹿城区的鞋业、永嘉县的纽扣、苍南县的人参……光一个苍南县的灵溪镇，每年就销售东北人参总产量的五分之一，是全国最大的人参市场。
每一个特色市场带来的，除了火热的经济形势，还有如影随形的假冒伪劣。
早在骗到副省长头上之前几年，温州的假已经全国出名。1983年，国家工商局召开查处冒牌货问题座谈会，专门指定温州市工商局派人参加。温州的假冒手表、假自行车、假化肥、假药……坑苦全国。其中跟老百姓关系最密切的，是鞋。
假冒伪劣的皮鞋。
一对东北新婚夫妇的婚礼上，新郎的鞋当众开胶。众目睽睽之下拆开一看，这双皮鞋跟柴松岳那条皮带一样，实际是用马粪纸做的。
新娘把这双鞋邮给了温州市政府，同时写来一封信：温州人拿这种劣质鞋坑人，做市长的脸红不红？
商业部长胡平去武汉出差，在当地百货商场买了一双皮鞋，第二天鞋跟就掉了。只好一路拖拉着回到北京。
最愤怒的还要数武林中人。1987年，杭州下城区工商局把市场上查没的5000双温州产的皮鞋，拉到杭州最繁华的武林广场，一把火全烧了。那时候，中国很多城市的商店门口挂着牌子：
本店无温州皮鞋！温州推销员免进！
假皮鞋假皮带再坑人，毕竟只是影响生活。别的假货就影响生命了。
比如乐清县下属的一个柳市镇，专门生产低压电器，也就是民用的按钮、开关、断路器、继电器这些元件。每年，这个镇竟然有近千万件无证的假冒伪劣低压电器发往全国，引起不少事故。
比如湖南一家地毯厂想搏一把，高价引进澳大利亚的机器。结果，配套的用了乐清县的劣质低压电器，机器不能正常工作，开工日期硬是拖了三个月，直接损失一百万。那可是八十年代的一百万。
还有的煤矿矿灯用了这里的劣质电器元件，结果出了事故，造成伤亡事故。煤炭工业部下令，下属企业一律不准购买温州的电器产品。
就这样，1989年国务院七个部委组成联合检查组，国家技术监督局质量检查司的司长亲自担任组长。他还带着十多家中央级的新闻单位，一行50多人浩浩荡荡直扑柳市。口号是：
关厂、封门、抓人！
然而，检查组刚到省一级就给拦住了。带头阻拦的不是别人。
正是副省长柴松岳，刚被假冒伪劣坑过，笑话传遍国务院的人。
作为浙江人，他太知道浙江的不容易。
浙江地处东南，不管是解放台湾还是反攻大陆，都必定是战场。因此，建国几十年来，国家对浙江的固定投资是最少的，它没有多少工业基础。浙江省内，温州又是一个常被忽略的边陲之地。从杭州到温州区区300公里，因为路太破，坐车有时竟然要20多个小时。
拿柳市镇来说，1980年这里的人均年收入是113元——每个月还不到10块。
这里的人穷得没办法，想吃饱饭只能靠自己。靠头脑、靠勤奋，他们创造了难以想象的奇迹。1988年，柳市镇的11万劳动力有70%已经脱离了农业，人均年收入达770元，几乎是每年涨一倍。每年给国家上交税收达2900多万元。
一刀切，整个行业砍掉，当然最容易。但砍掉以后呢？
让这里的人再回到每个月收入不到10块的日子去吗？
柴松岳亲自跑了十几家生产这些低压电器的工厂。说是工厂，不如说是简陋的手工作坊。他跟温州市、乐清县两级的官员反复开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必须整顿，但不能一棍子打死。
违法乱纪的企业，一律关停。假冒伪劣的电器、皮鞋，一律销毁。
温州颁布规定：因生产假皮鞋被吊销执照的商人，五年内不得在温州做生意不说，甚至要上台示众，形同游街。简直侵犯人权。同时，某个行政区域内如果出现重大质量问题，就对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和企业负责人实行连坐制，一并追求责任。
但，一些手续齐全、工艺技术上没有问题、也想好好经营的企业，不但不能砍掉，还需要扶持。
为什么？因为，这些企业的产品质量不行，跟当时的国家政策有关。
继电器的开关触头需要涂上白银，才能有最好的导电性。80年代国家规定白银是战略物资，每个省、每个国有工厂分配到多少都有定额。浙江这样的边缘省份，州这样的边缘地区，柳市镇这些民间自办的乡镇企业，上哪里弄白银。
这些企业一度派人跑遍全国去收购晚清、民国的老银元，但终究是杯水车薪。所以只能用紫铜代替，结果产品质量就不行。
经过柴松岳和浙江省有关部门一商量，直接去找了陈慕华——这位中国人民银行的女行长，也是浙江老乡，而且就是温州人。
当特批的500公斤白银被分给第一批选出来的四家乡镇企业时，整个乐清县都轰动了。但国务院的检查组非常不满意，他们直接找到省委书记提意见，无果。
就这样，柳市镇的几十家电器厂得以起死回生。
四家企业中有一家，叫求精开关厂。合伙人是两个初中毕业的草根。一个叫南存辉，是个修鞋匠；一个叫胡成中，是个小裁缝。
后来，他们俩都坐了全国民营企业500强的前十把交椅。
03
十年之后的1999年，柴松岳已经当上了浙江省省长。又有一件事摆在他的案头。
这一年，浙江省又该评选劳模了。
按规定，由省工会初评，报省政府批准。他把名单拿起来看了半天，觉得不对：
怎么民营企业的老总一个都没有啊？
在他印象中，至少有4位民营企业家，是一下子能叫出名字的。
这其中，就有当年的修鞋匠南存辉和小裁缝胡成中。
他们经营的求精开关厂后来一分为二，分别改叫正泰集团和德力西集团。正泰是中国低压电器行业中的龙头老大，更是第一家实行股份制改革的企业集团；德力西紧紧追赶，如今年产值是20个亿。
有一位叫徐冠巨的企业家，在杭州萧山。他曾身患重度血液病，被医生下定语最多还能活十年；但一边养病，一边凭着一口大缸和2000元钱投入洗涤行业，自学化工知识，最终研发出多种市场热销的液体皂、洗涤剂，成为化工业巨头。
还有一个富阳县的蒋敏德。从小挨饿，长大做饭。他从一个面包房开始，进入食品行业。生意不大却以捐款著称。1998年，长江流域遭遇特大洪水，蒋敏德在中央电视台《我们万众一心》晚会现场宣布为灾区捐出100万人民币，轰动全国。之后他又捐资150万，为四川贫困地区建立十所希望小学。
他自己却在家看一台14寸黑白电视，用一台锈迹斑斑的老式电扇。
……
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评劳模？他问。
工会的人说，他们专门请示过全国总工会，民营企业家不能评劳模。主要是因为对他们的企业性质有意见。多数人认为，他们是资本所有者，资本所有者也就是资本家，怎么可以评劳模？这个问题，全国都存在。都没有评。
柴松岳发火了。
……民营企业创造的社会财富，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税金，解决了大量的社会就业问题，这些都是国家现时急需解决的难题；
他们生产的物质财富，客观上是为共产党执政服务，为巩固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制度服务，为社会主义国家提供强大的物质基础；
凭这一点，就不能把他们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资本家划等号。所以，我还是坚持他们中的优秀民营企业家作为代表，评省级劳模。
省委书记做主，召开办公会议专题讨论。大家一致同意。
就这样，12位民营企业的老板当上了1999年的浙江省劳模。刚才那四位都在其中。
全国首创。
这一次，造成的轰动效应和压力，不次于十年前那次。
北京一个研究了一辈子马列的教授，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说：
没有想到，一个省委副书记、省长理论水平这么低，把资本家算进劳动者，而且还评了劳模，混淆黑白。
这样的人还能当省长？这样的人还能当省委副书记？这样的人在省一级领导里还不变颜色？
《人民日报》理论部特意给柴松岳打来电话，问：知道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你有什么话要说，我们可以为你申辩。
他说，我对这些攻击人的话，不在乎。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工作也很忙，没时间也没精力跟他们玩这一套。
2005年，全国劳模评选。有30位民企老板跟姚明、刘翔一起，被评为全国劳模。
其中，浙商占五分之一。
04
2018年的时候，南存辉上了一本书——浙江省有关部门组织出版的《浙江改革开放40年口述历史》。
他当年的同学兼合伙人，也是如今的对手胡成中却没有在这本书中出现。
这些年，德力西一直在跟正泰激烈竞争。虽说在数据方面始终差着那么一点，但不乏亮点。
它已经当了十多年中国航天工程的供应商。比如，神舟七号飞船上的电线电缆、低压电器，就是它生产的。神七发射那天，德力西的高管被特地请到酒泉发射中心观看。
“私企老板该不该评劳模”的争议，早已化为历史的尘烟。从黑龙江到西藏，任何一个省的劳模里都有民营企业家。不仅如此，全国很多个省份的工商联一把手都是民企老板。
作为全国民营企业最发达的省份，浙江2021年被党中央、国务院评为“共同富裕示范区”。
温州已经成为世界范围内的鞋业重镇，每年生产和出口的鞋数量约占全球5%。当年生产大批假冒伪劣电器元件的柳市镇已经是浙江第一镇，年GDP320多亿元，甚至一些地级市并驾齐驱。
一位曾任温州市委书记的官员说，纵观世界各国市场经济发展的历史，在早期都经历过一个相当长的阵痛期。……出现一些负面的东西，是它早期共有的一种阶段现象。
《浙江改革开放40年口述历史》这本书里，也有柴松岳的一章。
标题是《浙江的发展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缩影》。
在这一章里，他讲了当年如何对民营企业实行整顿、扶持、奖励的过程，也讲了他那个传遍国务院的笑话。
但是，到底是打喷嚏还是放屁把皮带绷断，经过朱老板这么多年的逢人就说，已经再也收不回来了。
柴松岳要朱老板纠偏。朱老板说了一句话。
很霸气，很大气，很有不管是万丈深渊还是地雷阵的气势。
纠什么偏，上面出气，下面出气，不都是一回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