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传承文化遗产，守护中华文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向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的贺信中指出，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是人类文明发展和自然演进的重要成果，也是促进不同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载体。复旦大同中华民族寻根工程研究院自成立以来，致力于在桑干河流域寻找中华民族诞生前后的遗迹，努力把桑干河流域的历史文化内涵保护好、传承好、弘扬好，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大同市是首批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诞生了许多历史文化遗迹，如五岳之北岳恒山、云冈石窟等。2020年5月，习近平来到大同考察时强调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大意义。近日，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主任、复旦大同中华民族寻根工程研究院院长李辉教授团队从先秦典籍、宗教人类学、阴阳五行哲学等跨学科视角分析了北岳恒山的地理位置的争议，确定了北岳恒山在浑源不在曲阳的历史地理证据，丰富了北岳恒山乃至五岳的历史文化内涵，增强文化自信。全文如下：
摘要：五岳是中华民族天下观的具体表现，是中国崇敬祖先山神、帝王封禅祭祀、五行学说和宗教思想等结合成的五方群山之首，包括东岳泰山、南岳衡山、中岳嵩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因为舜帝遇大雪封山而在曲阳遥祭北岳，历史上出现了北岳恒山在河北曲阳和山西浑源两地的争议。根据中国最早的地理经典《山海经》内容分析，北山经都在山西境内北延，上古的北岳位置应该在山西。尽管自汉至明都在曲阳祭祀北岳，部分文献也记述北岳恒山在河北曲阳，但是历代都有大量文献说明浑源恒山才是北岳正位，并在恒山大量修建庙宇。《道藏》沿用的五岳真形图至少可以追溯到汉代，其形状与五岳地形俯视图基本吻合，其中北岳真形图只能与浑源恒山对应，而不能对应曲阳山地，更证明山西恒山才是真北岳。曲阳山地一千多米，而浑源恒山主峰两千多米，巍峨挺拔，才能担当北山之首。本文从先秦文献记载、天文地理、民族起源、五行哲学、文化意义等分析，证明北岳恒山在山西浑源。
关键词：北岳恒山；地理位置；山西浑源；《山海经》；五岳真形图
中华五岳是中国古代崇敬祖先山神、帝王封禅祭祀、五行哲学和宗教思想等结合而成的五座山岳，是指东岳泰山、南岳衡山、中岳嵩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尚书正义》中首次提到“四岳”一词，并记述舜帝巡守四岳[1]。“五岳”一词始见于《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2]此书虽成书于战国，但五岳的整体文化内涵在此前早已形成。《山海经》一书涵盖上古天文地理、历史神话、山河矿藏、医药等多个方面的内容，共十八卷。其中，前五卷分别为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和中山经，书中梳理了三皇五帝时期的历史逻辑并构建出中华五岳的雏形，甚至在西山经中明确提到今天的华山、泰山、衡山、恒山，这更加确定山海经的叙述逻辑符合五岳整体思想。《山海经·西山经》：“东望恒山四成，有穷鬼居之，各在一抟。”[3]这里较早提到恒山，其具体位置较难考证，字面意思在槐江之山（疑今陕西白于山）的东方。然而，五岳之中的东岳、南岳、中岳和西岳在地理位置上均未有争议，北岳恒山的地理位置一直以来争论不休。华夏文明在东亚起源演化依靠山川河流，重新梳理恒岳地理位置与中国传统哲学、天文地理、宗教思想的逻辑，对于重新认知华夏文明一脉相承的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一、北岳恒山地理位置的争议缘起
中华五岳不仅是指五座山岳和山岳上的名胜古迹等物质载体，更是指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化内涵。这种文化内涵由中国传统哲学、帝王封禅祭祀、宗教信仰和中华早期文明等相互贯通。所以五岳信仰起源于中华文明起源之初，历史渊源非常久远。
《山海经》是中国最早的地理著作，可能是传说中的五帝时代（龙山文化时期）流传下来的经典，其记述逻辑以山为经、以海为纬，其中前五卷的山经是以南、西、北、东、中的逻辑。这一逻辑奠定了早期五岳思想的雏形。《山海经·西山经》：“西山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4]《山海经·东山经》：“又南三百里，曰泰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5]《山海经·海内经》：“南海之内，有衡山，有菌山，有桂山。”[6]五岳的几座山脉都在其中首要突出，这说明五岳思想很早就出现在山海经中。《山海经·北山经》中明确记载了山西一带的山脉。根据其中可以确定的黄河、汾河等地理位置来判断，北次一经以吕梁山脉为轴，北次二经以管涔山（恒山山脉）为轴，北次三经以太行山脉为轴。西岳华山、东岳泰山、南岳衡山都在各方山经的正中部位，北岳恒山理应也在北山经的中间部位。《山海经·北次二经》：“又北三百里，曰北嚻之山，无石，其阳多碧，其阴多玉。”[7]这里记载的北嚻山，就是现在山西浑源的恒山，最可能就是北岳。“嚻”字的现代普通话读音为xiao，而古代读音中与“岳”是同一个声部（疑母ŋ）的，很可能是通假。另外，《山海经》中还提到嚻是一种鸟：“有鸟焉，其状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嚻。”[8]而五岳真形图中的恒岳真形图，正是一目、四翼、犬尾的组合。所以根据《山海经》的规范，北岳应该是山西境内的恒山。
那么恒山的地理位置怎么会出现浑源和曲阳之争呢？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尚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9]据传，舜帝曾祭祀北岳，达到今河北曲阳时，大雪封山，又有灵石安王石飞来，遂建飞石殿遥祭北岳恒山。恒山西起吕梁山脉的管涔山，东至太行山脉，沿着西南东北走向，横亘于山西境内，蜿蜒数百公里。古代到达山西浑源的恒山，路途非常艰辛，一般从河北的平原地带，自曲阳进山，过阜平，穿越平型关，才能上到恒山。舜帝在进山途中遇到大雪封山，无法上恒山，只能在山道口上找个小山“遥祭”恒山。“岳”古字是山上之山，在古代虔诚的信仰驱使下，没有理由在巍峨高耸的恒山和太行山下，选一个相对低矮的小山作为北岳。然而正是这一历史事件，使得恒山祭祀之地有河北曲阳和山西浑源之争。随着时间推移，远古文献轶散渐多，文字记载聚讼纷纭，学者对于古北岳地理位置的考据也莫衷一是，很多学者都以曲阳为北岳所在。北魏郦道元所作《水经注》载“又东南过中山上曲阳县北，恒水从西来注之。滱水自倒马关南流与大岭水合，水出山西南大岭下，东北流出峡，峡右山侧，有祗洹精庐，飞陆陵山，丹盘虹梁，长津泛澜，萦带其下。东北流注于滱”[10]。北宋沈括所作《梦溪笔谈》载“北岳恒山，今谓之大茂山者是也。半属契丹，以大茂山分脊为界。岳祠旧在山下，石晋之后，稍迁近里”[11]。《五岳祭祀演变考论》认为这段话透露出北岳祭祀之地曾从处在边境的大茂山下内移[12]。
北岳位置的当代代表性描述应属《中国历史地理大辞典》和《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两者均明言，自汉唐至宋明皆以河北曲阳大茂山作为北岳，清朝时期改祀于山西浑源[13][14]。一些学者认为，造成北岳清末改祀于山西浑源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认为元、明时期战乱频繁，导致河北曲阳人口减少和庙宇损毁，而山西浑源在战争中保留大量文化遗址。然而，这种说法是不切实际的。山西浑源是北方重要军事要塞，战乱造成的损毁绝不亚于河北曲阳。实际上，浑源现有文化遗址的数量超过曲阳，这进一步说明浑源继承了恒岳思想，才发展出大量宗教庙宇。二是认为浑源在北魏后期公元490年始在天峰岭脚下修建悬空寺和其他神殿，这给朝中改祀派提供了改祀缘由。这种说法更加不切实际。修建大量神殿宗庙，正式从侧面说明浑源恒岳思想影响之大、祭祀不断。“三代而下，历秦汉隋唐，俱于原封之山致祭。至五代，失河北之地。宋有天下，未能混一，北为契丹所有，后以白沟河为界，所以祭北岳恒山于真定府曲阳县，俗传有飞来石之说”[15]。结合“北为契丹所有”，说明宋代无法亲临浑源恒岳祭祀，加之“飞来石之说”，便在曲阳遥祭。尽管顾炎武《北岳辨》驳斥了这种说法，但文中认为“宋初，庙为契丹所毁，淳化二年重建”[16]。虽然曲阳自汉唐至宋明时期作为遥祭恒岳之地，但浑源北岳也修建了大量宗庙来祭祀恒山。因此，曲阳仅为遥祭之地，古北岳的本体在大同浑源县。
从舜帝于河北曲阳遥祭恒岳形成传统开始，汉唐至宋明一直在河北曲阳祭祀，但浑源恒岳也修有北岳庙等大量宗庙来祭祀恒山。因此，虽然汉唐至宋明时期的文献多记载北岳在曲阳，但清末还是正式把古北岳祭祀地改回浑源。两地之间因为历史原因而就恒岳正名归属争议不休。然而，现今有学者仍然仅仅从晚近而有限的文献出发，拘泥于人云亦云的文字记载中，缺乏对中华早期文明、阴阳五行哲学、天文地理等视角的理解，完全忽视了浑源恒山在历史上留下的名胜古迹、历史佳话和文化内涵。从中国传统哲学、宗教思想、天文地理、中华民族起源等多种角度来重新推理，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浑源北岳与多种文化内涵一脉相承，尤其是北岳背后折射出的文化之源。
二、古代对北岳恒山在浑源的认知
文学人类学把文化传统分为大、小传统，把文字出现以前的文化传统称为大传统[17]。中华民族起源早期的阴阳五行思想就是用一些图案记录思想，然后逐渐见诸于笔端。因此，基于先秦典籍和中华早期文化思想，以及图形符号，更有利于追根溯源。《山海经》是一部先秦古籍，其中山经五卷的记载就是早期五岳的雏形。《山海经·北山经》明确记载了山西境内的山脉。《山海经·北山经》：“北次二经之首，在河之东，其首枕汾，其名曰管涔之山。其上无木而多草，其下多玉。汾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18]北山之首为管涔山，且是汾水的发源地，属于恒山山脉的西南首。这说明《山海经》认为山西境内的恒山山脉是北山的中心。前文也述及，《山海经·西山经》中提到槐江之山东望恒山。西山经的西次三经从黄河之南的崇吾之山向西北进入陕西境内，过了五座山之后到了陕西西北周人发源地的槐江之山（白于山），从陕西西北东望的方向是恒山，所以恒山在山西境内是合理的，而到更东面的河北境内就不太合理了。
而历史上对于古北岳在山西浑源这一认知，也并不都是模糊的。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重修古北岳庙碑》载：“维浑源恒岳，为古北岳，德配玄冥，巍然弈然，蓄纳风气”，“粤自有虞氏受禅岁十一月北巡狩，帝躬行望秩。虽牲币之数，爵号之等，其祥靡闻，所以致崇极于岳神者尚矣。厥后飞石东迁，卒建祠于曲阳，历代因之，永以为典，恒山之祠废不复之。”[19]这段记述了舜帝十一月北巡恒山时，因大雪阻路，不能前行，就在距恒山百里之外的曲阳遥祭北岳。谁知正祭拜间，突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坠于帝前，舜帝深感北岳之灵应，遂将此石封为“安王石”，后人在曲阳的“飞来石”下修建了飞石殿，称为北岳下庙。因此，古人知道北岳祭祀地点的变迁缘由。
尽管河北现存有北岳恒山遗址，这只是舜帝遥祭改祀之后由历朝历代所建立，并存有表现遥祭浑源恒山的遗迹。《北岳庙建立飞石殿的年代及原因初考》一文中提出，作者在实地考察过曲阳北岳庙内的飞石殿遗址后，对照历史典籍、历代碑文碑刻内容的记载，考证出建立殿阁是受“灵石东飞”传说影响而修建的[20]。《曲阳北岳庙壁画》认为北岳庙是从汉代至清初历代帝王遥祭北岳恒山之地，同时陈述了作者对北岳壁画绘制年代和具体画幅内容形式的观点[21]。前文“灵石东飞”的传说和在河北曲阳遥祭北岳在壁画上得以印证。河北曲阳飞石殿也同样证实因“灵石东飞”一事，遂建飞石殿。
虽然千百年来帝王一直在河北曲阳遥祭北岳恒山，但自古以来的古建筑群表明浑源恒山香火不断、延续至今，如北朝的悬空寺、真武帝庙等文化遗址的修建。《魏书·释老志》：“恭宗见谦之奏造静轮宫，必令其高不闻鸡鸣犬吠之声，欲上与天神交接，功役万计，经年不成。”[22]悬空寺最初的原型为静轮宫，要求悬于空中。《魏书·释老志》：“可移都南桑干之阴，岳山之阳，永置其所。给户五十，以供齐祀之用，仍名为崇虚寺。”[23]岳山就是北岳，说明北魏拓跋晃时期也仍然在北岳、不断祭祀。最初悬空寺为“玄空阁”，取自道家“玄”和佛门“空”，体现了宗教思想的融合发展。后“玄”与“悬”同音，寺庙悬于翠屏峰上，改为悬空寺。郦道元《水经注》：“台榭高广，超出云间，欲令上延霄客，下绝嚣浮。”[24]
到了唐代也有相关记录。《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一云：“张果者，不知何许人也。则天时，隐于中条山，往来汾、晋间。时人传其有长年秘术，自云数百岁矣。尝著《阴符经玄解》，尽其玄理。则天谴使召之，果佯死不赴。后人复见之，往来恒州山中。”[25]张果老曾“往来汾、晋间”，“往来恒州山中”，这说明张果老曾于山西恒山中修行。张果老虽是八仙之一，但新旧唐书均有张果老的人物原型。现在浑源恒山上仍有果老岭、果老洞、通元谷等多处遗迹。据传，果老岭深浅约二、三寸的小圆坑很像畜牲蹄踏印痕，就是张果老倒骑毛驴出入恒山时留下的驴蹄印。有诗写道：“蹒跚云路岑头挪，凹石相传张老过。想是婆婆来度世，故留遗迹使人摩。
清代记录就更明确。据《山西通志》所述，北岳恒山下曾建北岳庙，历史上曾多次重修。清光绪《山西通志》载：“恒山之巅曰天峰岭，下建北岳观。左岩窦曰还玄洞，右为飞石窟，两崖壁立，豁然中虚，相传为曲阳安王石符券，上建后土祠镇之”[26]。《晋乘蒐略》是一本编年体山西通史长编，其中明确记载了北岳庙的建造历史。“弘治十四年，敕扩修北岳恒山祠庙。庙创自元魏太武帝太延元年，景明初灾，唐武德间复建，金天会、大定间重修。金末燬于兵，元复建。元末燬，明重修，明洪武中复建”[27]。除了历代修建北岳庙祭祀恒山外，浑源恒岳还留有大量文化遗址。例如，三教合一的悬空寺、果老岭、虎风口等。浑源恒岳的主峰天峰岭高达两千多米，更是高于曲阳主峰。浑源自秦汉始建到明清，已建成“三寺四祠九亭阁，七宫八洞十五庙”的恢弘建筑群。无论从自然景观还是宗庙建筑，浑源文化遗址的数量都远大于曲阳。这是人们世世代代对祖先的崇敬，体现了浑源恒岳香火不断，中华民族发祥地的祭祀绵延不息。
三、北岳恒山祭祀意义的缘起
五岳是帝王封禅之地，昭示着君权神授的思想，浑源恒山地理位置符合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从方位上看，北方属水。史记中记载秦始皇认为自己的王朝为水运王朝，周王朝属火，以水克火。水运王朝属阴，数字上使用六。二十八星宿中北方七宫是玄武，玄武帝即颛顼帝。《史记·五帝本纪》：“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28]《史记·五帝本纪》：“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29]颛顼为黄帝之孙，亦承袭土德，当地百姓亦承袭土德。以土德克北方水。《山海经》：“北次二经之首，在河之东，其首枕汾，其名曰管涔之山。其上无木而多草，其下多玉。汾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河。又北二百五十里，曰少阳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赤银。”[30]管涔山、少阳山、汾水等均位于山西境内。少阳相火，北方属水，百姓属土，火生土，土克水，水克火，形成五行哲学中的人地平衡。《史记·五帝本纪》：“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31]，“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32]其中幽陵和幽都应指同一地名。《淮南子·修务训》：“北抚幽都，南道交趾。”高诱注：“阴气所聚，故曰幽都，今雁门以北是。”[33]《淮南子·天文训》：“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34]由此可知，颛顼居北方，应为幽都即今山西雁门一带，是阴气所聚之地。而少阳山之少阳与幽都北方厥阴符合阴阳平衡之道。因此，恒岳也理应在山西一带，且位于北次二经之上。《水经注·滱水》：“滱水出代郡灵丘县西北高氏山。”[35]《山海经》：“高氏之山，滱水出焉，东流注于河者也。”[36]代郡灵丘县即今天的山西大同灵丘县，其西北高氏山即今浑源恒山一带。所以浑源恒山很有可能在历史上被称为高氏山。如前所述，颛顼居山西，号高阳氏。浑源恒山一带很有可能是颛顼部族驻守的地方，受此影响而被称为高氏山。此外，浑源恒山也曾被称为崞山，历代有较多记载。《辞海》：“崞，山名。一在山西浑源西北，一在山西原平西北。”《水经注校证》：“又东，崞川水注之。水南出崞县故城南，王莽之崞张也。县南面玄岳，右背崞山，处二山之中，故以崞张为名矣。”[37]因“县南面玄岳”，所以崞县应在浑源西北，而崞山当位于恒岳一带。“崞”字属形声字。“崞”字从“山”，“享”声。“享”属会意字，本作“亯”。《说文》注：享，献也。《诗经·小雅·楚茨》有“以享以祀”[38]。如此看来“享”字多指供奉，祭献之意。“崞”属形声，本为山名，便不难推出有祭山之意。因此，历史上浑源北岳虽名称有所更迭，但都体现出祭祀、北方玄武等义项。从五行阴阳哲学及地名分析来看，浑源恒山得天时地利人和。
五岳是帝王祭祀祖先，祈求国泰民安的庄严之地，其地理位置必须是中华民族起源之地。三山五岳形成的丰富祭祀文化，正如祭祀三皇五帝一般。《史记·封禅书》：“昔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四岳各如其方。”[39]可见嵩山之所以为中岳，是因为华夏王朝起源于河洛。而整个中华民族的起源则更早，一万多年前桑干河流域的小米驯化形成的农业经济，孕育了中华民族核心的汉藏语系族群[40]。现今的考古学、语言学、遗传学等证据都表明，汉藏族群起源于桑干河流域。大约八千年前，桑干河的先民南下覆盖当地的贾湖文化，形成裴李岗-磁山文化，后来发展成仰韶文化；大约六千年前北上到西拉穆伦河等流域覆盖当地的赵宝沟文化，形成红山文化[41]。这一早期扩张是汉族和藏缅族群的起源过程。而整个汉藏族群的发源地桑干河流域，则是早期族群记忆中的圣地，是炎黄二帝会盟的地方，是黄帝南下所经之地。在这一地域寻找最巍峨的山峦就是浑源的恒山，以此为北岳来拜祭是非常合理的。虞舜作为中华正朔，宣称唐尧之子、颛顼之孙，大雪封山后在河北曲阳遥祭北岳，这是作为帝王宣示正统所不能马虎的。从信仰的严肃性来判断，北岳恒山必须是浑源境内的巍峨高山。
四、从五岳真形图分析北岳原属地
信仰是早期文明的内核。中华文明的起源内核在于对天地万物的阴阳平衡、三才造化和五行生克的信仰认知。在文本起源之前，这些信仰通过图形崇拜来展示和传承。而五岳是五行崇拜的地理表现，也留下了相应的图形符号，即神秘的五岳真形图（符）。五岳真形符，又称五岳大灵符，归属于上清部天枢院投押，其符文曰：“上清五岳真形符者，入山能伏狼虎，入水能伏龙蜃。佩之吉祥，不遭患难及虫蚊损害。屋宇飞鸟入屋作怪，虫蛇出现并仰具状。”[42]符用梓木做成板，可钉于宅门上，或佩带身上。因为早期五岳相关文物研究不足，目前对五岳真形图的绘制方法和绘制年代多以文献记载进行考证，主要文献包括《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和《汉武帝内传》，而学界对考证结果莫衷一是[43]。相传，五岳真形图是三天太上所绘，《云笈七籖》载：“上皇清虚元年，三天太上道君下观六合，瞻海河之长短，察丘山之高卑，名立天柱，安于地理。植五岳而拟诸镇辅”[44]，“乃因山源之规矩，覩河岳之盘曲，陵廻阜转，山高陇长，周旋逶迤，形似书字。是故因象制名，定实之号，画形祕于玄台，而出爲灵真之信”[45]这表明五岳真形图是观察五岳周围的地形所绘。《太平广记》卷三引《汉武帝内传》：“帝问此书是仙灵方耶。不审其目。可得瞻盼否。王母出以示之曰。此五岳真形图也。昨青城诸仙。就吾请求。今当过以付之”，“诸仙佩之。皆如传章。道士执之。经行山川。百神羣灵。尊奉亲近”[46]。《抱朴子内篇校释》：“上士入山，持三皇内文及五岳真形图，所在召山神，及按鬼録，召州社及山卿宅尉问之，则木石之怪，山川之精，不敢来试人。”[47]由此可见，五岳真形图是依据五岳俯视图所绘，是道士巡游山中的护身地图，历史悠久，至少可以追溯到汉魏时期。
图一、五岳真形图的各种样式
目前流传的五岳真形图，主要有两个版本。一是明（公元1436-1449年）正统刊本《道藏·洞玄部·灵图类》记载的《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另一个是明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所刻的“五岳真形图碑”[48]。两个不同版本的五岳真形在图形并无太大出入，而是每个图形对应的山岳却有错位，南岳、西岳和北岳的图形有互换。从考古上来看，宋代五岳真形铜镜上的图案和明清时期的出土图案一致，这说明五岳真形最晚在宋代以前已经演变成现行版本，不过宋代铜镜上每个图案代表哪一山岳并没有说明[49]。据考证来看，古本五岳真形要早于五岳真形图碑[50]。
图二、道藏所刊五岳真形图
《道藏》：“五岳真形者，山水之象也。盘曲迴转陵阜，形势高下参差，长短卷舒，波流似於奋笔，锋鋩畅乎岭崿。”[51]结合前文所述，均表明五岳真形可能与山川地理位置有关。1910年，日本地理学家小川琢治绘制了泰山等高线地形图与东岳真形进行对比，认为两者非常相似[52]。后来，这一重要研究成果被李约瑟收录到《中国科技史》一书中。因此，早期的五岳真形应该是按照每座山岳的地形所绘制。后来，由于五岳驱邪除魅的寓意广泛流传，人们逐渐绘制出了简化了的五岳真形。明代以后，五岳真形图碑混淆了五岳真形与具体山岳的对应关系。
《试论道教的五岳真形图》一文认为，五岳真形图根据五岳平面山川河流等地形所绘制，其中东岳泰山最为明显[53]。我们对照现代的遥感图，系统分析五岳，也明显可以看出各个山岳与《道藏》真形图有显著的对应关系。西岳华山的山形有明显的圆形区域，圆区内部靠南有较小圆形坑区包围两个小峰，靠北有两条东西向的山岗，圆形区域北侧有多条外展的山岗，这与西岳真形图完全一致。北岳恒山的俯视形状明显像一张向南伸展的叶子，叶尖在西南部三清殿之南龙凤亭处，叶面西北延展出三条山岗，北岳庙处为独立山头即北岳真形图中的一独立点。中岳嵩山的南缘是明显的东西向笔直山岗，整个山区外形方正，中间山脊有圈有点，与中岳真形图一致。南岳衡山主要是数条东南向的平行山脊，中间三条粗短的山脊是最为明显的，其北还有斜方形盆地，是惟妙惟肖的南岳真形图。历史上因为以霍山潜山陪祀南岳衡山，所以也有误会霍山为古南岳的，但是以真形图对照就真假立判了。东岳泰山的山形更加是公认的符合东岳真形图，大致呈一个从西北到东南的“雨”字形。所以可见五岳真形图是基本符合目前五岳的俯视山形的。
图三、五岳遥感图与五岳真形图的对照（依次为西岳陕西华山、北岳山西恒山、中岳河南嵩山、南岳湖南衡山、东岳山东泰山）
北岳真形图符合浑源恒山的形势，那是不是也符合曲阳大茂山的形势呢？我们对照大茂山的山形，无法看到树叶的形状，而是西北到东南向的七条大致平行的山岗，两头又有西南至东北向的山岗，大致呈斜窗形。可见从北岳真形图的形状判断，浑源恒山符合古北岳的形象，而曲阳大茂山则并不相符。
图四、北岳真形图与山西浑源恒山和河北曲阳大茂山的遥感图对比。
五、结论
中华民族是一个同根同源、一体多元的民族。从中华文明肇始，中华民族共同体在上古初具雏形起，中国就有着明确的天下观，四海之内皆为我国，并以五岳四渎的祭祀来向天地和万邦宣示这一主权。五岳为五方群山之首。北岳必须是北山中巍峨耸立者，山西浑源恒山主峰天峰岭海拔2016.1米，而河北曲阳境内最高海拔1000多米。所以浑源的北岳恒山在虞夏之前就为祭祀之地。后来由于民族迁徙，这一区域的居民结构改变了。据《战国策·释地》载：“今山西岢岚州以北，故楼烦胡地也；大同、朔州以北，故林胡地。”[54]大同至内蒙古河套一带，春秋时为林胡活动之地。由于舜帝遥祭和林胡活动，北岳恒山改祀至河北曲阳。秦统一天下之后，奠定了后世许多思想基础。从舜帝改祀之后到明清时期，北岳恒山的官方祭祀之地就在今天的河北曲阳。尽管如此，浑源北岳恒山文化依然发展繁盛，大量宗庙陆续修建。明弘治六年(1493年)兵部尚书马文升，议祀北岳于曲阳改为浑源，时任礼部尚书的倪岳予以反驳，奏议没有生效[55]。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户科陈棐上疏要求改祀北岳于浑源，且时任曲阳县知县周寅认为陈棐的说法“亦正论也”，但最终被驳回[56]。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帝允刑部给事中粘本盛之请，始改祀浑源[57]，改祀之争历时150余年。至此，北岳恒山才重新回到浑源县。
注：此处转载省略原文注释。如需阅读全文，敬请查阅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神话研究院主办《神话研究集刊》第五集，巴蜀书社2022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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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王露飞,刘永利,李辉(2021)神话与地理:北岳恒山在浑源或曲阳之争的历史地理分析. 神话研究集刊, 5:162-176, 巴蜀书社. WANG Lufei, LIU Yongli, LI Hui (2021)Mythology and Geography: A Historic Geographical Resolution of the Location of North Leading Mountain GHeng-Shan in Hunyuan or Quyang. Proceedings of Mythology, 5:162-176, Ba-Shu Book.
作者：王露飞 刘永利 李辉
编辑：王露飞
责编：刘永利
编审：李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