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芽山的木石之盟》
作者：葛亚夫
01
芦芽标胜迹，崪嵂出层穹。
华霍登临处，燕齐指顾中。
芦芽山，一座草字头的山，难免让人眼底生花、心翻红浪。春天的托盘里，蒌蒿满地芦芽短，秀色可赏、可餐。一座青山，拥着海、捧着花、偎着木，像极了传说里的爱情。
山，宣也，宣发地气，散布四方，促生万物。芦芽山宣发草木，也宣发诗话。没有皇帝诏曰的繁文缛节，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只有自在和谐的道法自然。青山是上阕，碧海是下阕，一阙山盟海誓发之于心；草木写意，灵石工笔，一幅木石之盟动之于情。
千里江山，以爱为美。草木有情，花信有期。携起手，便是一处举案齐眉、百年好合的风景。所以，最美的风景也是佳偶天成，一面绣在风里，在风里扬眉，一眼即乾坤；一面纹在景上，在景上颔首，一念即天地。打开芦芽山，就打开了一场才露尖尖角的爱情。
02
松深尘不到，天近月为灯。
阆苑于今在，鹤飞自可胜。
栈道缘山而上，像DNA双螺旋结构，编码着时光的风云。半掩在草木间的小路，闪挪腾移，像RNA，转录、翻译万千心绪的密码。路上，走得是游客；路下，走得是风景。
山石不语，草木不言。人站在桥上看山，草木站在山上看人。无论谁装饰了谁，遇见的都是一处风景和心境。就这样遇见那树、那石，我给他们起一个名字：木石姻缘。
当一棵树爱上一块石，该怎样爱呢？人会甜言蜜语，碎碎念挂在眉梢唇角。木石不会，爱得也笨拙、质朴。那棵树，不知用多少年，才把自己打开，全力张开“嘴”，把石含在嘴里；那块石，不知用多少年，才磨掉棱角，温顺地卧在树的唇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的爱情像极了木石——可解，亦可不解；可朽，亦可不朽。
蓦地，想起那本古典名著，那场古典爱情。书也叫《石头记》，爱也唤作“木石姻缘”。可惜了这木石，生于峡谷无人识，谁又给他们作传、写记呢？不时有情侣，簇拥着在此留念。我帮他们调焦，拍摄……照着照着，我竟有种错觉——这木石才是永恒的主角，而那些情侣，那些摆拍的恩爱，那些秀出的瞬间，不过都是芦芽山的背景。
我走得小心翼翼。我不是翻越一座山，而是翻阅一本书，尽管我尚不识一字。
03
荷叶平初尽，芦芽势渐分。
朝来知宿雨，谷底见归云。
道家有言，说出的不是道，悟出的才是道。说道为说不为道，悟道方为道。
这些缄默的石头，不着一语，又道出万象。它们列于山间、路旁，似鸟、似鱼、似兽、似龙……把不言之言表达的淋漓尽致。我俗人一枚，但也生出沧海桑田的念想。
从一卷卷石上抬起眼，就与她不期而遇。那些拘谨、端庄守望迎客的花，叫金莲花。
流盼于三千红尘，驻足于一世幽谷，她们仍保持着待字闺中的模样。无论是浅黄，还是深黄，都是一袭称身的锦绣，高贵而美轮美奂。无论是含苞，还是绽放，都是一副精巧的典雅，清幽而流连忘返。也难怪，她还有个很山水、很高冷、很柔媚的名字——寒荷。
人间也有这样的女子，远在南方，驻足于南朝，她叫鲍令晖。“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春风般的诗文，兰心莲质，不枉那个为她而生的词：崭绝清巧。眼前，花开两三枝，春日四五叶，春风徒笑——因为我不是她要守候的人。
早夭的花瓣，葬在去年的落叶上，使得青山沧桑而悲怆，就像满面尘灰的鲍照。
他就是鲍令晖守候的人，山一般温文淳厚的哥哥。但他还叫鲍参军，捉笔的手还要捉刀，这也构成他难以逾越的宿命。他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没有回去。妹妹呢，就一场花开一场花开地等……风吹，几瓣金莲花潸然而下。想起鲍照的诗句：“倾辉引暮色，孤景留思颜。梅歇春欲罢，期渡往不还。”花也罢，人也罢，都是江山的过客，客路青山外。
“水玉裁为叶，黄金镂作英。的知极乐国，方见此花呈。”所谓极乐国，只是帝王家的春梦。金黄的花蕊上，是禅心。乾隆帝没有钱载看得确切，“采之频下马，如向佛前拈”。
悄悄接近一朵金莲花，不需用力，清香便隐进呼吸，氤氲里，心跳敲出了木鱼声。
药书上说，金莲花治口疮，喉肿，牙宣，耳疼，目痛……唯独不医心，治不了相思。
04
入定天花语，谈经贝叶风。
安心浑脱惹，断想似无聪。
那迤逦的锦黄，只需看一眼，便知是黄芥花。黄恩浩荡啊！一团团，一簇簇，云蒸霞蔚。拾着地势，向上漫溢，荡漾，把天地渲染得富丽堂皇。黄芥花为裳，花海披上锦绣，顿时有了帝王之相。十里袅袅春风，无不山呼万岁。遍地喓喓草虫，莫不俯首称臣。
花海边，流水牵线搭桥，让一块块山头联袂、联姻，让花中的溯游泛起转山转水的期待。花海里，幽径穿针引线，让一朵朵芥花携手、攀亲，让花间的溯洄漾出柳暗花明的惊喜。恍惚间，我是从《本草纲目》里赶来的书生，一不小心，闯进了黄芥花的闺房，望、闻、问、切，给她们悬脉，测心事的不宁温度，开药方，抓药……
如果穿青衫，背竹篓，我就在此落地生根，像一味药住进《本草纲目》。
黄芥花千朵，只取一杯饮。我需要一所房子，最好是木屋，有篱笆，寄养我的“非分之想”。倚着一棵树坐下，我需要时间和距离，咀嚼，消化。并假借一杯郁金香，把李时珍从一本药书里现出原形，把自己从一场和亲里找出来。
芥菜，芥菜油菜类型。李时珍说，油菜易长苔，采其薹食用，则分枝更多，故名芸薹。那芥菜该叫莲薹吧？读、看两相欢喜。彼时，自根往上，互生的叶腋下抽薹分枝，枝枝散花，擎成一把黄伞。一把把黄伞，云蒸霞蔚，蜂飞蝶舞，那架势，堪比出巡的龙辇、凤辇。
药书上说，芥菜味辛气温，能温能散。这种耳熟不能详的药性，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吧，黄芥花也只是御赐的封号，像贤、良、淑、德、惠、敬、宁、庄……她的闺名叫寒，或胡。寒的秉性，胡是血统。她转山转水而来，就是一场声势浩荡的和亲。
帝王家熟稔此举，乾隆也为她写过诗，“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黄芥花不惊艳，可能也非正室，但她曾是一味治国救民的药。她很俗，却俗得地气、接民风、知民情、达民意，俗得母仪天下。眼前，春风浩荡，阳光普照。一座山头一块印戳，一条河流一个卷轴，一片芥花一封诏书。无论是入土的文武百官，还是游玩的万千游客，莫不拜倒接旨。
05
长松巢翡翠，怪石卧罴熊。
幻色蓝还紫，苔茵绿间红。
头顶上，有声音语焉不详。一条瀑布，从山林里飘出，像一道衣带诏，滔滔不绝宣读着加密的圣谕。我认真听着，仔细读着，却一无所获，参不透这大好河山的隐秘。
收回视线，信目由心。或远或近，那点点红晕，渐次清晰、浓郁——杜鹃花！如果说玉兰是江山的形容，那杜鹃就是江山的神韵。每一朵花红里，都盛放着一座江山。
烟云凝艳，胜似朝霞，春光摇曳，思绪蹁跹。此刻，我想得不是望帝春心、杜鹃啼血的传说，而是那些同样呕心沥血的人，是他们撑起华夏的纲要。杜鹃花行气活血，可医治人、疗养山。有了这些濒危的杜鹃，这座山、这部鸿篇巨制，也有了作者和出处。
心事踯躅，步步生花。杜鹃也叫山踯躅。三千杜鹃，就是三千里江山。《草花谱》说：映山红若生满山顶，其年丰稳，人竞采之。换一种说法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对了，映山红是杜鹃的俗名。就像那个叫司马迁的人，也被称为太史公。
下了杜鹃的早朝，给人卸下身心疲惫的，是温润的桃花。
桃花不言，下自成蹊。看桃花，只能用一只眼，另一只眼要看脚下。不然，会被红粉蜜香迷醉，拜倒在桃花的温柔乡里。桃花香艳，有毒，绮丽的东西都有三分毒。
花千树，香满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想吧！千万株桃夭，统一着桃花妆、桃花眼、桃花面……该是多么奢靡的桃花运和桃花劫啊！桃花粉红，那是最接近心的色调。这些有心跳的花宠，注定了一世奢华的劫数，哪怕凋落，也不会单调。
那桃妖般的女子，把香玉的魂嫁于了桃花，所以叫桃花夫人。
诗佛王维都动了凡念：“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无论唐明皇是否知道哥哥抢夺人妻？他肯定知道，自己身边那如花妃子的身世。桃花开，桃花落，一曲舞罢谢春风。一倾身，微醺了一座青山；一眯眼，迷醉了一个王朝。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历史的病情反复，大汉没了，盛唐没了……歌谣仍桃花般妖娆，这桃花仍歌谣般醉人。花树下，落满失血过多的花瓣。一山缟素，多像杨贵妃零乱马嵬坡的绸罗。
李时珍说：桃花，性走泄下降，利大肠甚快……若久服即耗人阴血，损元气。“万岁万万岁”是一剂五石散，服多了，真信以为真了。桃花的花语是爱的俘虏，那些久服桃花的帝王，无异就是江山的俘虏。就像瀑布下是深潭，坐拥江山者也被江山坐拥。
06
荷叶坪前客，莲花峰下人。
芦芽有识者，坐久欲相亲。
一条山路，编撰了山石的家世和草木的情史；一路风景，装订了江山的故事和山河的传说。青山绿水里，我犹豫不决的是，我是游子？还是游客？抑或只是一个路人？
云海起伏，是平仄的声调；奇峰迭起，是伟岸是声母；瀑布飞泻，是应和的韵母；草木葱郁，是写意的形旁；溪水潺潺，是婉转的声旁……这些我都认识，但此刻，我却目不识丁。一路走走停停，东顾西盼。越往山水深处走，山越长水越深，离我越远。
我终于找到了。那些披着绿苔，翘首于草木和水湄的石头，形态各异，线条不一，玲琅满目，勾勒出一座山的“清明上河图”。“万年金龟”、“玉兔觅食”、“金鸡报晓”、“老熊爬坡”、“时珍采药”、“盼夫归”、“仙人扫地”、章鱼石、蝴蝶石、元宝石……我用光了平生积攒的词汇，每一块石头上，都端坐一个故事、一段历史。
悠然的白云，翻滚的浪花，倒悬的瀑布，沐浴的仙子，寒暄的渔樵，茁壮的草木，璀璨的花朵，陡峭的峰峦……。山里有的，石画里也有；山里没有的，石画里还有。一块石，一幅画，一卷文字，一部天书。若把它们翻译成文字，该有多少部《石头记》啊！
我呆若木鸡，不！就是一棵花木！像那些守望的草木一样，我从指尖里长出枝叶，从眼里开出花朵，从心里结出果实……就仿佛，到芦芽山，也是赴约一场前世今生的木石前盟。
作者简介
葛亚夫，男，笔名洛水、麦埊等。安徽省作协会员。现耕教于庄子故里。各类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绿风》《解放军文艺》《中国校园文学》《台港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散文世界》《散文诗》《读者》《意林》《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