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王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采访。近日,国家统计局公布了第三季度数据,三季度GDP增长4.9%,前三个季度GDP增速9.8%,对此外界开始解读中国GDP破“5”一事。那么,数据与预期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因为这可能关系到接下来大家关心的宏观调控怎么做?事实上,早在二季度经济数据公布后,市场就已经在观望下半年可能出台的政策,毕竟市场对于经济基本面也有一个预期判断。
王一鸣:的确,三季度数据公布后,“破5”受到多方面关注,更多还是表现出担忧。事实上,增速放缓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基数效应是重要因素。去年GDP整体走势是前低后高,今年自然会前高后低。除了基数效应外,也受到内外环境短期变化的影响。今年下半年以来,国内疫情多点散发,部分地区遭遇洪涝灾害,加上全球经济增势减弱、大宗商品价格高企,这些因素对供需两方面都有影响。
就供给端而言,说得形象一些,首先是“缺电”,它反映了能源供需矛盾。这并不是中国特有的,而是一个全球性现象。今年以来,全球能源供需矛盾明显加剧,很多国家都出现能源供给紧张,比如欧洲天然气库存大幅下降,价格较年初上涨近5倍。
能源短缺很大程度上是全球经济恢复较快,需求大幅增加,但受疫情影响供给尚未完全恢复,加之各国对化石燃料投资下降造成的。考虑到进入冬季后,用能需求还会增加,能源价格高企可能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当然,我国还有一些特有因素。今年以来,电煤供给紧张,价格快速上涨,火电成本大幅攀升,但难以通过传导机制分摊成本,发电企业大面积亏损,发电意愿下降,增大了电力供给缺口。此外,一些地方为落实能耗“双控”,在处置手段上可能简单化,比如搞“运动式”减碳,或“一刀切”限能限产,也助推了电力供需矛盾。
其次是“缺芯”。这反映了全球供应链关键节点对生产的冲击。比如,今年8月以来,受疫情反弹影响,马来西亚等地的芯片工厂停产限产,全球芯片短缺加剧,汽车、家电、智能产品等一些耐用消费品生产受限,直接影响制造企业的正常生产。
再者是“缺柜”。我国是最大的货物出口国,大量的集装箱货柜出去了回不来。主要还是疫情原因,国外产能尚未完全恢复,没有充足的货物运回来。加之码头作业也受到疫情影响,人手不够,来不及处理。“缺柜”的后果,就是集装箱价格大幅上涨,连带企业的生产成本上升,对企业正常生产也会带来影响。
第四是“缺工”。现在如果去企业了解一下情况,招工还是比较困难。招工难有多重因素,一种可能是疫情防控使得人员流动的空间范围缩小,另一种是愿意从事制造行业、进工厂的人减少。与此同时,部分群体就业仍不充分,全国16-24岁人群失业率仍比较高。这显然是一个结构性问题。
货物集装箱堆放在洛杉矶港,货车司机短缺,加剧供应链紧张。
从需求端来看,消费和投资两方面的需求都不是很旺。从消费看,疫情影响居民收入增长,再加上餐饮、旅游等服务性、接触性消费还没有完全恢复,消费总体上比较弱。前三季度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两年平均增长3.9%,而疫情前2019年同期增速是8.2%,两相比较就能看出零售增速还没有恢复。
从投资看,基础设施投资还比较低迷,主要是地方负债比较高,加上缺乏好的盈利项目。前三季度基础设施投资同比增长1.5%,两年平均增长仅0.4%。房地产投资,最近一段时期土地拍卖并不景气,预期房地产投资还会放缓。制造业投资相对较好,但由于能源、原材料价格高企挤压企业利润空间,对投资持续增长也会产生影响。当前比较亮眼的还是外贸出口数据,但随着西方国家产能的恢复,订单转移效应逐步减弱,外贸出口超预期增长也会逐步回归常态。
综上所述,三季度经济增速放缓是供需两端加上基数效应共同作用的结果。这表明,疫情后经济恢复仍然不稳固、不平衡。在此情况下,既要做好逆周期调节,抑制经济增速持续下行,更要做好跨周期调节,统筹做好今明两年的宏观政策衔接,保持政策的连续性、稳定性、可持续性,增强有效性,增加有效供给,释放潜在需求,确保经济稳定运行在合理区间。
观察者网:宏观政策的调控信号,也涉及到市场对下一个阶段的经济预期问题,关乎到投资、消费等供需两端的表现。
王一鸣:市场有变化,预期当然也会有变化。要相信企业,相信市场主体,在经历过这些年经济的起起伏伏后,企业应对困难和挑战的能力明显增强。从亚洲金融危机、国际金融危机,到中美经贸摩擦,再到新冠疫情冲击,市场主体在经历波折的同时,也在不断积累经验,学会在起伏中求生存求发展。市场远比我们想象得更有韧性。同时,政府的宏观调控也更有经验,手段更加丰富,可以更有效地应对当前面临的各种矛盾和压力。
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每一次挑战,当然会带来冲击,但同时又会倒逼企业转型升级,提高市场竞争力,倒逼我们深化改革,提高资源配置效率,使中国经济更加强大、更有韧性。可以看到,每一次危机后,都有一批更强大的企业成长起来,推动中国经济迈上新的台阶。例如,亚洲金融危机后,中国开始成为亚洲经济大国。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发展成为世界经济大国。
每一次跨越都出现在危机之后,使力量对比发生明显变化。这次疫情后,去年美国经济收缩3.5%,中国经济增长2.3%,这不就是力量对比变化吗?如果放到一个更长的周期内去看,中国经济还处在上升轨道之中,中国经济长期向上的基本面没有改变。我们要坚定信心,正视困难,努力办好自己的事。
观察者网:王老师,有一个比较细节性的正在发生的问题也想请教,您前面提到三季度的经济状况可能也受到能源的限制。最近关于国内能源紧缩、限电的争议很大,往大了说是全球能源紧缩,对产能、供应链产生影响。同时,现在国际社会又聚焦气候变化、绿色能源等,势必对未来经济发展带来连锁反应。在能源转型过程中肯定会经历“阵痛期”,我们怎么来保证既达成减碳、转型目标,又能维持能源供应稳定,从而给经济繁荣输送稳定动力?您怎么看待“双碳”目标跟经济之间的关系?
王一鸣:能源转型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能急于求成、简单处置,更不能搞“运动式”减碳。要做好产业结构调整与能耗双控的衔接,既要坚决遏制高耗能高排放项目盲目发展,也要避免因能源消费总量和能耗强度“双控”指标缺口,对即将投产或在建的产业项目采取“一刀切”停工停产。
近期发生的电力供应紧张不完全是减碳带来的,也有能源等大宗商品价格上涨的因素,是各种因素叠加的结果。我国煤电装机占电力装机一半,煤电还是基础性电源,电力供应紧张反映出煤炭供需矛盾,煤炭价格大幅上涨,发电企业亏损面扩大,发电能力和意愿受到影响,加上电力需求增长过快,水电来水不足,加剧了电力供需矛盾。
我国是世界上新能源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无论是光伏还是风电。但也要看到,新能源的特点,一是发电效率低,目前光伏年发电小时数大约是1500小时,风电是2500小时,但煤电可达6000多小时,目前实际还没达到4500小时。二是不稳定,目前电网系统可以消纳的新能源相对有限。再者,要构建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需要推进技术变革,建设一个庞大的储能系统,需要大规模投资。
因此,能源转型要有序推进,统筹处理好降碳和能源安全、产业链供应链安全、群众正常生活的关系。能源绿色低碳转型是逐步调适的渐进过程,也是技术变革过程,要在实践中把握好平衡点,既能有效去碳,又能保障电力供应的稳定。
观察者网:那现在有一个清晰的、循序渐进的路径图吗?
王一鸣:有关部门正在抓紧制定2030年前碳达峰“1+N”行动方案,应该有具体明确的路线图,比如能源、钢铁、有色金属、石化化工、建材、交通、建筑等行业和领域都有碳达峰的实施方案。
观察者网:确实,现在我们谈论能源转型的问题,一方面是能源结构本身的调整,另一方面是在这背后的各行各业可能发生的变化,会对整个中国经济带来多大影响?
王一鸣:能源转型对各行各业都会带来深刻影响,比如钢铁业,以前是铁矿石炼钢,随着钢材存量大幅提升,废钢短流程电炉将占据主导地位,而依靠铁矿石炼钢长流程所需的焦炭会被氢能取代,所需煤炭随着电炉的大量使用而退出。再如,目前在西部,光伏、风电发电装机增长很快,但电网消纳不了那么多新能源,又没有储能装置,就会出现弃光弃风,造成浪费。那么,用不了的新能源能否制成氢,应用到汽车、炼钢等领域,既清洁又可以避免浪费。
又如,建筑用能现在是集中式供电,以后可能更多是分布式,用不了的可以储存起来,或者上电网,技术层面都在发生变化,对产业的影响也是系统性的。也要看到,绿电的成本可能会比煤电高,因为它需要储能,相当于除了发电成本还要加上储能成本,这就会倒逼企业积极研发新技术提高效率。无疑,能源变革对各经济部门和整个经济都会产生影响,倒逼经济转型升级。
观察者网:接下来想谈谈开放的事情,现在全球疫情大流行仍未消退,我们国内仍实施严格防控措施;但最近新加坡改变策略,开始打开国门,相信此后也会有其他国家陆续加入。从全球经济发展角度来说,开放是必需的,对此我们是否有这方面压力,需要达到什么条件,做些什么准备?
王一鸣:一方面要尽快提高疫苗接种覆盖率,另一方面也要加快接种第三针疫苗,如果加强针能够提供更好的保护,那就可以为尽早打开国门创造条件。当然,还有考虑老百姓的心理接受程度,如果新冠疫情病亡率越来越低,那大家的担忧自然就会减小。总之,还是要坚持生命至上,把握好开放与安全的关系。
观察者网:最后,三季度GDP4.9%的消息出来后,有些西方媒体认为中国经济复苏停止,唱衰中国经济。您对四季度经济数据以及今年全年经济情况有什么预期?
王一鸣:因为去年第四季度的基数较高,今年第四季度增速应该还会有所放缓,今年前三季度增速9.8%,第四季度经济增速大致在4%-4.5%,全年仍能实现8%左右的经济增长。当然,第四季度还将继续面临前面提到的供需两端的压力,如果压力有所缓解,那么经济恢复会更乐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