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10月14日,小圪塔村仍处于一片汪洋之中。大量死猪漂浮在水中,肚子涨得鼓鼓的;泥土不再芬芳,发出恶臭。不可否认,作为同级别的灾害,相比河南暴雨,山西收到的捐助偏少,和山西的受灾程度不相匹配。
10月18日,被洪水围困的小圪塔村犹如一座孤岛。
10月13日,经过8天的持续搜寻,人们在昌源河裸露的泥沙里发现了衣物的迹象,轻轻一拽织物撕裂,底下露出了一具尸体。
正在附近苦苦搜寻的陈存祥被叫了过来,定睛一看,死者正是被大水冲走的父亲……
祁县是山西这一场暴雨中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乌马河祁县段发生多处决堤,铁路冲毁严重,多个村庄进水。
10月5日晚上7点半左右,在祁县古县镇鲁村到涧法村不到5公里的水泥路上,陈振福驾着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经过致富桥时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他紧紧抓住一棵树的树干,一边努力掏出手机,给女儿发出最后的求助:“快来拉我,带上绳子!”
陈振福是涧法村人,女儿嫁到隔壁的鲁村,两村之间隔了一条昌源河,属于汾河的重要支流,两村村民通过致富桥相互来往。这条路,陈振福走了60多年了,从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从徒步到开三轮车,再熟悉不过了。
接到父亲的电话后,女儿急忙赶到现场,致富桥南边的水已经淹没了大桥,无法通行。她只好通过另一座桥绕到北边,用了20分钟才到达接近父亲的地方。她试图用各种办法将父亲拉上来,但水流太急了,根本无法靠近。
事后村民告诉记者,往年致富桥下几乎没有水,今年雨水多,桥下有了水,但并不深。涧法村一带从10月3日就开始下雨,不过,致富桥一直能正常通行,桥上也没有任何警示。
陈振福的子女告诉《中国慈善家》,父亲早上去女儿家的时候,那条路还没有积水。快到晚上的时候,上游泄洪量突然加大,但父亲一无所知,依旧走了同一条路,“他到桥上时,就已经下不来了”。
被洪水冲断的致富桥
第二天,洪水依然汹涌,陈振福出事的地点根依然无法靠近,亲人们只能焦急地等待。直到8天以后,他们终于在离致富桥约20米的一棵杨树下面,找到了被泥沙掩埋着的父亲的遗体。
官方数字显示,在这场雨灾中共有十多名死者,陈振福不幸成为其中之一。根据山西官方10月12日通报的数据,暴雨共致山西11个市76个县(市、区)175.71万人受灾,因灾死亡15人,失踪3人,紧急转移安置12.01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357.69万亩,倒塌房屋1.95万间,严重损坏1.82万间,直接经济损失50.29亿元。
小圪塔村之殇
10月19日,山西迅速入冬。当天山西省气象台发布霜冻蓝色预警,受冷空气影响,大同、朔州、忻州等地的最低气温维持在零度以下。
小圪塔村的老陈家里一片狼藉,家具、电器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院子里地面塌陷,墙体开裂,如同遭受过地震一般。这个村隶属孝义市大孝堡镇,处于汾河、文峪河、磁窑河三条河流中间,是受灾最严重的村庄之一,也是最早被水淹的村子。
老陈一家4口,目前都暂时寄身在县城亲戚家。10月12日村里的水位下降后,老陈每天都会回村里看看。他特别担心房屋会倒塌,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他还是坚持在自家院子里守着。院子里堆积起来的玉米棒子都变黑长毛了,老陈对着眼前让他备感无能为力的这一切,不停地抹眼泪。
“衣服全湿了,有些也长毛了,过冬的棉衣都不能穿了。”他拎起塌陷的土炕上堆着的一件毛衣,还在往下滴水。
老陈的儿子今年22岁了,本来他打算这两年找人给儿子说亲,为此还特意买了新的家具,把墙也粉刷一新,婚房也都准备好了,可现在全“泡汤”了。
老陈家里承包了二十多亩地,种的主要是玉米和稻谷,此时正是丰收季节。暴雨来袭前,老陈只来得及收了约3亩地的玉米,而其它的庄稼都被洪水毁了。就连收回来堆在院子里的玉米,现在也都发了霉。
村民家的玉米已发霉长毛
不过,与地里的损失相比,房屋所遭到的破坏更让他揪心——这是他不能承受的打击。“这房子肯定不能住了,现在虽然没有倒,但地基已经塌了,今年冬天一冻,明年开春再一融化,很可能房子就倒了,真不知道以后咋办。”说起未来的生活,年近花甲的他老泪纵横。
而对于另一位村民文先生而言,地里的玉米意味着全家一半的收入来源。“我从10月2日开始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雨下了这么多天了,玉米都坏在地里了。我们农民最怕的就是秋收时的连夜雨,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文先生说,他承包了30亩地,种的全是玉米,都没来得及收,全坏在地里了。去年,他一亩地的收入大约一千多元,30亩地差不多能有4万元。农闲时,还可以去县城打临工,一年总收入7、8万元,一家四口人日子就过得紧紧巴巴的,但现在一场天灾让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除了庄稼,牲口的损失也非常严重。小圪塔村至少有3户人家以养猪为业,近千头猪也全被洪水冲走。老周家有六十多头猪,已经养了三个月,再有两个月就可以出栏了,但也全都淹死在洪水里。老周告诉记者,今年养猪的行情并不好,利润很薄,他本来打算这批猪出栏后就不再养猪了,没曾想会落到这样的结局,前后损失数万元,几乎是一家人一年的收入。
7日洪水来袭那天,人们匆忙逃命,老周在转移前还特意去猪圈看了一眼,60多头猪狂躁不安,吱哇乱叫个不停,这时水已经快将猪淹没,而水位还在上涨。
“老天爷啊……”老周叫了一声,不禁泪流满面,他知道这些猪保不住了。他说,那一刻想到的反而不是自己的损失,而是在水里苦苦挣扎的60多条“猪命”。“看着它们那么可怜,但救不了它们,那时其实人和猪一样可怜。”
老周养的一条大狼狗形影不离地紧跟着主人,踮起两只前脚,搭在老周身上,生怕主人转移时把它落下。当晚,老周转移到了城里的宾馆。
直到10月14日,小圪塔村仍处于一片汪洋之中。大量死猪漂浮在水中,肚子涨得鼓鼓的;泥土不再芬芳,发出恶臭。
小圪塔村一片淤泥
孝义市委宣传部提供的最新数据显示,大孝堡镇受灾影响14个村、1.8万余人,群众家庭财产损失约2.74亿元。各类农田受灾直接经济损失约2.6亿元。因灾死亡或漂走畜禽10.9万余头,其中奶牛22头、猪8694头、羊2277只、禽类98809只、肉牛28头。
10月18日《中国慈善家》记者到达小圪塔村的时候,洪灾已过去了十多天,但小圪塔村部分路段还有约50厘米深的积水,村民用社会爱心人士捐赠的水泵往外排水,而村子四周的农田里也全是积水。一辆铲车在泥水里工作,而在犹如孤岛的村庄里,几位村民脚踩着泥,焦急地查看自家房屋受损的情况。
“上游放水”
小圪塔村多位村民向记者反映,10月1日至6日,虽然接连下雨,但村里雨势并不大,所谓“山西暴雨”他们都是从新闻中看到的。他们完全没想到,这场雨会造成灭顶之灾。
10月6日,磁窑河孝义段水位持续上涨,多处发生河水漫堤险情。那天一早,小圪塔村村委号召年轻力壮的村民去堤坝抢险。多位参与堵坝的村民告诉《中国慈善家》,经过大家一天的努力,本来已经守住了堤坝,但晚上上游突然水流变大,导致堤坝被冲毁。
“水突然就大了,几百人也没有放弃,有的贡献出自己的农用挖土机,有劳力的基本都上了,堵上一个豁口又出来另一个口子,堵都堵不及。”文先生说,6日晚上大家苦干一晚上,刚开始信心十足,但后来看到上游的来水越来越大,就有些丧气了。
“抢救”现金
村民小梁向《中国慈善家》回忆,经过连夜苦战,7日清晨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他突然看到河水又冲开一道口子,大家来不及跑过去堵,水流就倾泻而下,随着豁口也越来越大,没有人再敢过去,“大家都傻眼了,心里都在想,‘完了!’”
但大家并没有放弃,又在堤坝上守了一天,收效甚微。直到晚上8点,村干部让村民转移。这时,小梁看到水流哗啦啦地从田地里漫过来,朝村子涌去。
“活了50多年了,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大家不见水进院,都不想撤,都想不到会那么严重。”一位组织大家撤离的村干部告诉记者。
10月8日天一亮,部分村民回村查看情况,都傻眼了:水位半墙高(约1.5米),根本进不了村。小梁也回去查看自己的小作坊,“创业8年,慢慢积累起来的一点家业,一夜之间全没了。”30岁的小伙愣在院子里,忍不住哭了出来。
正是那个7日清晨出现的豁口,让磁窑河的水往附近几个村庄倒灌了整整6天。直到10月13日中午,这个长达25米长的决口才封堵上。
这也成为附近村民的一块心病:明明雨下得并不大,却造成这么大的洪灾,“上游放水”这件事让他们无法释怀。
村民望着房屋后的一片积水,担心房子倒塌,但无计可施
孝义市一位官员向《中国慈善家》表示,由于山西这次大雨“百年不遇”,老百姓不见水不想撤,加上上游是在夜里泄洪,导致灾情严重。“如果是白天泄洪,或更及时通知到大家,损失会减少一些。”这位官员说。
山西省水利厅相关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介绍,今年山西遭遇的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严重的秋汛,多个市县降雨量超出往年的三至五成,有些地方甚至翻了一倍,全流域降雨量普遍大,又下在了土地吸水已经饱和的情况下,导致多条河流的洪峰叠加,这是造成这次灾情的根本原因。
关于“上游放水”问题,上述负责人解释说,水库都有严格的调度规则,水位到了一定程度,根据气象预报还会下雨,而且不够接纳未来降雨量,就必须采取泄洪措施来预留空间。如果来水太大,就顾不了村子,但前提是要保证村民的安全。泄洪是利弊之间的权衡。至于白天泄洪还是晚上放水,并不是人为决定的,而是要根据客观的水位上涨和未来降雨情况来决定。
“每个水库都有对应的防讯抗旱指挥部,首先要立刻通知他们泄洪时间和泄洪流量,还要通知下游政府部门。都是要人命的大事,哪个水库敢在不通知的情况下突然放水?”上述负责人坦言,不排除有些地方通知不到每位村民的可能性。
10月18日,小圪塔村还在排水
上游泄洪的信息,有没有提前通知到每一位村民?陈存祥回忆说,9月26日,涧法村里广播喇叭就通知子洪水库第二天要放水,让大家注意安全。晋中市政府防汛抢险救灾工作新闻发布会上称,从9月29日至10月3日,在提前通知下游、确保泄水安全的前提下,子洪水库按10立方米(吨)/秒预泄。
10月18日,祁县信访办相关负责人告诉陈存祥一行人:“(上游水库放水)村里肯定是广播了。”
“洪水也是有规律的,根据现在的气象预报条件,是可以做出判断的。”山西水利厅相关负责人介绍,水利部门会对降雨强度都会有一个判断,测算出大概的峰值,给对应的防讯抗旱指挥部和地方政府划定范围,范围之内的人员必须撤离。此外,哪些地方必须筑起多高的拦洪措施,也会做出提示。“如果出了意外,肯定是地方上开了口子,那谁也没办法。”
上述负责人还向记者透露,这次受灾严重的部分地区,对洪涝灾害思想上麻痹大意。一些河道上新桥建起来了,旧桥却迟迟不拆,水利部门每年都提醒洪水来了会出现安全隐患,而且每年防汛部门都会通报批评,但旧桥至今没有拆除,严重影响河道的泄洪能力。
洪水过后,祁县涧法村附近的一处断头路
山西省水利厅另外一位官员向记者表示,除了一些客观因素以外,国庆假期,大家都在休息,可能也影响了地市政府相关部门对这次洪灾的处置效率。
《中国慈善家》注意到,孝义市作为这次灾情最严重的区域之一,灾情期间,该市“一把手”的位置已空缺多日。早在今年9月23日,吕梁市县级领导干部大会上,吕梁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张欣宁宣读了山西省委、吕梁市委决定,梁志勇履新不再担任孝义市委书记等职。而会议并未公布孝义市委书记的新任人选。直到10月13日,《太原日报》发布消息,孝义市召开全市干部大会,赵建喜任孝义市委委员、常委、市委书记。
“市委书记这么重要的职位空缺了半个多月,这次洪灾又正好发生在这个时间段,这也客观上影响了对灾情的处置。”孝义市委一位官员坦言。
不匹配的救助
外界对山西洪灾的关注从10月6日才开始多了起来,而此前,部分灾区已经出现村庄被淹、山体滑坡、甚至人员伤亡事件,受灾民众通过一些社交平台不断发出求助信息。10月9日,随着“山西加油”冲上了热搜,社会各界的援助也纷至沓来。灾情较重地区开始有来自全国各地物资运输车辆在穿梭,不少企业、民间机构、社会爱心人士也伸出援手。
10月18日,《中国慈善家》在大孝堡镇程家庄村的临时救助点看到堆积成山的矿泉水和方便面,村民正在有序排队领取。
程家庄村的爱心物资
“现在喝的水不缺,捐过来的东西大部分是水,目前主要缺米面油,还有棉被。”发放志愿者告诉《中国慈善家》,社会捐赠物品中,棉被和米面很有限,而且不少棉被里的棉花都是疙瘩,根本没法用。而一些米面油等消耗品,抗洪抢险的工作人员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记者在多个救助点了解到,目前,山西灾区获得的援助仍然不够,而捐赠情况越来越不理想。
山西省红十字会相关负责人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这次山西洪灾从笔数上来看,截止10月18日,达到42万多笔,确实比以往高出不少。据介绍,截止10月17日24时,山西省各级红十字会共接收爱心捐赠款物累计5.75亿元,其中资金4.89亿元(含定向2.19亿元),物资0.86亿元(含定向0.73亿元);省本级3.28亿元,其中资金2.69亿元(含定向0.24亿元,中国红十字基金会转拨2000万元),物资0.59亿元(含定向0.52亿元,红总会下拨452.54万元)。
但不可否认,作为同级别的灾害,相比河南暴雨,山西收到的捐助偏少,和山西的受灾程度不相匹配。
“对于爱心人士捐赠的一些定向物资,为了更快送到受灾地区,其实我们希望他们和地市红会直接对接,减少中间周转环节。”上述负责人说,通过省红会给受灾地区捐物有严格的流程,比如要有意向书、产品合格证、公司资质等,以避免出现物资质量不合格的情况。
对于捐款如何使用的问题,上述负责人表示,决定权并不在省红会。“所有山西省红会收到的爱心款中,只要是定向的,就会按照对方意愿,转给相关地市红十字会,它们统筹使用。如果是非定向的,就全部由应急指挥部统筹使用,用于防洪、救灾和灾后恢复重建。”
吕梁市后贺庄村道路出现滑坡,成了“危路”
10月18日,山西省灾后恢复重建新闻发布会举行,山西省委、省政府组建了全省灾后恢复重建工作专班并给出时间表:10月20日前基本恢复灾区生产生活秩序。2021年11月底前,完成校舍加固除险,做好灾区学校灾后复学工作。2022年1月底前,完成受损的农村供水设施修复,保障农村饮水安全;做好受损农房修缮或重建工作,确保春节前全部搬入。
山西省委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出台了《全省农村因灾受损农房重建修缮工作方案》,对因灾受损农房的鉴定重建修缮等工作进行了安排部署。记者采访得知,目前大部分灾区的房屋还处在接受评估阶段。
介休市的宋安村,也是积水比较严重的村庄,《中国慈善家》记者走访发现,很多村民的房屋墙体裂开了缝,有的地面出现塌陷。“90%的的房屋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现在虽然没有倒塌,但被洪水泡了这些长时间,地基肯定还会下陷,尤其是冬天一冻,过完年开春一消,不少房子会塌。”一位村民告诉记者,目前村里不少人投亲靠友,不敢回去危房里居住。
而目前,灾区很多地方处于过渡安置阶段,灾民没有稳定居所。在山西开展救援工作的专家呼吁,山西灾后重建的压力很大,需要社会各界持续关注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