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小朋友可能再也无法理解《菊次郎的夏天》这样的电影了,虽然会弹这首钢琴曲的小朋友越来越多。”一位家长感叹道。
北野武导演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展现了一个悠长的暑假,虽然小男主正男看似什么都没做成,却在不知不觉中收获了人生的重要礼物。自1999年首次上映后,每到夏天就有人开始回味这部电影以及其中的温情,尤其是在这个连小学生都被各种培训班填满的时代。
“现在的孩子没有生活。”在一家课外培训机构任职的老师王庆祥这样总结。他清晰地记得在给四年级学生上课时讲到了《昆虫记》,当他问有多少人看过这本书,15个孩子有3个举手;问谁抓过知了,没人举手了。面对讲台下孩子们好奇的眼神,王庆祥感到惊诧。
《菊次郎的夏天》电影海报。
不得不说,高考依旧是大多人改变命运、实现阶级跃迁的重要通道,而面对有限的优质教育,一场“鸡娃”的竞赛从孩子还未出生就得展开,幼小衔接、小升初、中考、高考,每个改变学习场景以及同学人脉的机会,都是小孩成长中的重要跳板。
正是基于此,针对K12学龄段的课外培训具备了肥沃的土壤,全国兴起了大大小小无数的课外培训机构,其数量之庞大,连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都惊叹:“在线下,即便新东方和好未来两大巨头的市场份额加起来也不足10%。”
而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和普及,在线教育兴起,一方面在为边远地区学子提供更公平的教育资源的同时,也加剧了教育培训市场的竞争。
尤其在2020年疫情的影响下,在线教育提速,多家在线教育公司在一年内完成十多亿美元的融资,以往一家互联网公司IPO也不一定有如此大的规模。2020年,整个教育行业共发生238起投融资事件,整体融资金额达到了超680亿元的惊人数字,2019年这个数字为418亿元,这意味着仅2019年和2020年两年该行业融资规模就超过了千亿。
资本竞速之余,学龄段在小中高之外伸至学前少儿领域;营销战场从原来的公交站、楼宇广告延伸至微信朋友圈、微信群以及各种信息流。在线教育的广告几乎侵占了人们从现实世界到网络世界的所有注意力。
在资本、广告营造出的盛大景象背后,置身其中变成一种光鲜亮丽的象征,行业外的人跃跃欲试企图入场淘金;行业内的的人则感受到明显的时代推背感,只有踏上了这趟列车,才算享受了飞速的惯性力。
然而,2021年,从全国两会的关注,到“双减”政策的满天飞,再到校外培训监管司的设立,越来越多的国家政府力量介入教培行业,教育培训行业在资本、广告、招聘等方面都急速按下暂停键,盛大景象正在变成虚幻。
有人默默坚守,有人决定离开,还有人伺机而动,他们的心态是教培行业现状最真实的写照。《中国企业家》采访了4位在教培行业从业多年的老师,透过他们的视角洞察教培行业这些年的风云变幻。
思思:离开了,
我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离开教培行业,我突然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这个决定酝酿了大半年,最早是在去年10月,当时我生了一场大病,这是身体发送给我的信号和提醒,在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我病因可能跟我过度劳累,作息不健康有关。
我是在2018年进入教培行业的,我大学学的是国际汉语,毕业后就进入某大型教培机构教小学阶段的语文。
做教培真的压力非常大,尤其每年一到寒暑假,非常累,我们通常一天要连续上10多个小时的课,从早上8:30一直到晚上8:00,而且一期班一上就是连续15天,没有间断和休息,忙的时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仅我们累,我看到很多家长也很累,尤其是海淀的家长,他们积极地到班里跟孩子一起听课,甚至还要帮孩子做笔记。
寒暑假之外平时的课程安排,周中相对好一些,周末也很辛苦,我负责北京三个校区的课程,周末通常要6点多起床出门,晚上10点多才能回家,中间除了讲课还要辗转不同校区。有时候即便到家,还要跟家长沟通孩子的学习情况,同步家长一些学习资料或者帮他们解答一些问题。
选择进入教培行业也变相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别人休息的时候,我们最忙;我们终于闲下来了,别人都在上班,经常凑不到一块。我的社交圈子也很小,好像北京的繁华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跳出这种圈子,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周末的时候可以跟朋友一起吃吃饭,逛逛街。
说实话,之前我在教培行业的待遇还不错,这也是为什么各大在线教育公司们对我吸引力没那么大的原因,也是我一直没离开这个行业的原因。在经济收入之外,我还能在跟孩子们面对面的交流中获得很多成就感,尤其是看到他们一个个取得一点点进步后。而且,当我们之间建立信任之后,我不用太担心孩子的续报问题。
但这种成就感在漫长的劳累面前,经常不堪一击。尤其今年教培行业被监管之后,我越发开始担忧自己的未来,所以在半个月前,我还是决定离开北京,离开教培行业,加入到江苏的一所国际学校。
我本来还打算在北京再待半年,但这次监管之后,教培行业越来越不好做了。
本来我们周中上课不受影响,孩子们在下午3点放学后就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上课了,但之后可能必须得在6点以后才能上课,同时规定晚上8点前必须结束。限制时间之后,势必会影响我们的排班和家长的选择,原本可以上两节课,现在只能上一节课。此外,等秋季开学之后,可能周末也不能开培训班了,这对我们来说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当然我能理解监管部门的初衷,毕竟我们小时候也没上过这么多培训班。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对于我的职业和工作来说,我确实找到了更好的选择。
吴优:在线教育大厂
确实有点病态了
进入教培行业7年,我换过6份工作,从线下培训到在线教育,叫得上名字的我都呆过。
其中,我在线下做了两年,是最长的一份工作。2016年进入在线教育行业之后,就感觉一直被外力推着走,不停在换。互联网公司确实比线下机构要更年轻化、更有创意,团队的每个人都很有趣,工资也比线下更高。
但也有一些事儿,让我大开眼界。2016年是各家在线教育机构直播课的起步阶段,当时“学某君”在建一个直播团队,项目做了半年,公司说太烧钱,资本不支持了,我们60多个人的团队就被迫解散了。这是我进入教培行业这么多年来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之一,感到很震惊。
后来,我们整个团队的大部分人被挖到另一家融资正盛的在线教育公司。刚去时,我们教学和教研分得不是很清楚,既要做教材,又要去上课、准备课件,老师也特别少,让人很崩溃,后来我就离开了。
这些在线教育公司给我最大的感受是,公司发展非常快,没几个月就要搬家,工位不够用了。同时项目变化也瞬息万变,几天前还热烈讨论的项目,过几天可能就整个砍掉不做了。
那时候我选择公司有一些标准,比如看平台好不好,体量大不大,薪资怎么样。但现在我更看重价值观,首先不能打着做教育的旗号天天做资本的事情,其次尊重老师和员工。有些公司会把教学和销售混淆,比如要老师上课表演吃话筒,要男扮女装,这种我就接受不了。
2020年的疫情让线上网课更火热,学员翻倍增长。我以前觉得把课讲好挺重要的,后来各家公司竞争起来之后,我突然觉得在线教育不再是看课讲得清不清楚,而是看你能不能把营销完美地植入课堂。这可能也是对老师这个职业提出的新要求,不仅要教学能力好,还得有流量思维,所以2020年我有点被打蒙的感觉。
与此同时,我的名校同事们也越来越多了。当时在线教育公司们给名校毕业生非常高的待遇,动辄百万级年薪争抢人才,北大、清华、剑桥等名校学生们毕业后也都来当老师了,我都觉得有点病态了。其中有一个本硕都是北大的女孩还从主讲老师转做教研。我觉得这些人都太牛了,他们其实可以做更多更牛的事情。
今年的政策监管让这些逐步停下来一些,我们也会调侃说是不是得考虑去开个煎饼摊儿,开发第二职业。但我们知道,只要考学政策不变,市场需求永远都在,国家加强对教育机构的监管能让一切平静一点,只要讲课没问题,还是有饭吃。
徐强:我坚守线下这些年,
同事们都去镀金了
今年是我踏入教培行业第十个年头,虽然是机缘巧合才入行,但这些年我一直坚守在线下培训。
过去几年,在线教育确实发展很快,我的很多同事都去互联网公司镀金了,有些人甚至成了公司创始人。在线教育的流动率非常大,经常看到同事们离开线下,但更多的人像去包装了一下又回来了。这次监管后,很多人被裁员,其实就相当于韭菜被割了。
我和爱人都身处教培行业,她踊跃地进入了在线教育行业,我一直坚守在线下。也正是这样的选择,让我更清晰地看到行业的变迁以及学生、老师、家长之间围绕学习行为之间的变化。
我认为教育就应该是面对面的言传身教。虽然互联网也有它的优势,比如方便快捷、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学习,但是线上的问题在于学生的学习情况无法得到及时反馈。家长在上班,将孩子交给老人托管,许多孩子在听网课时电脑是打开了,可能却在打游戏,你一提问那个孩子却在低着头嘀咕“李白李白”(注:王者荣耀角色),这是一个线上教育老师无法管控的问题。
在线教育对家长和孩子其实都是有要求和门槛的,一是孩子们的自律性很强,二是家长给孩子创造的学习氛围,不一定每个家庭都能达到。
在线教育对学生的影响有多大不好说,对线下的冲击可不小,线下培训其实过去几年一直受监管,今年对线上的监管再次被连累。
首先,家长对培训班的价格越来越敏感了,尤其疫情之后,我们也把教学搬到线上,家长肯定会觉得我们基于线下配置的课程价格贵了,以前他们还会因为担心小孩的视力问题选择我们;其次,线下的培训相较于线上课程更容易被监管,听我们同事说,线下经常会被检查人员突击检查,冲进课堂,我觉得这是非常不礼貌的;此外,监管对线下的参培条件提出更高的要求,教室必须有窗户,座位必须隔开坐等等,但学生数量也直接关系着我们的收入。
不过,当前的监管政策还不算明朗,我们还是愿意相信这样的监管是暂时的,目的是让一部分投机的老师和机构离开这个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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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存在即合理,
看好在线教育前景
我是一名在线辅导老师,在学而思供职一年有余。
这一年多来,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在线教育从“天堂”到“地狱”,行业飞速发展,各种各样的问题也随之而来,有的公司只是为了赚钱,而不是想着把自己的教育搞上去。
这轮监管直接的影响是学员量的减少。生源的减少意味着对老师需求的减少,机构往往选择裁员来减少部分的损失。身边的同事有离职的、有转行的,这个行业确实不如从前了,但我还舍不得我的学员。
我曾带过一个一年级的女孩,性格内向,每次她都不敢举手回答问题。课后,我给她单独开视频,带着她玩游戏。跟女孩慢慢熟悉起来,她上课时不再不好意思了。女孩的母亲告诉我,她女儿在学校也逐渐积极起来,还竞选做了班长。后来她们家特意来济南旅游,小女孩跟我见了一面,特别开心。因为自己小小的举动,让一个孩子变得越来越好,我感觉这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
作为辅导老师,我也有过因学员减少而带来的担忧。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初心,做好教学反馈和服务,努力提升自己。不管考核标准怎么变化,本身优秀的老师,机构都不会让你走的。
在线教育最打动我的就是让边远地区的学生也可以上北京一线名师的课,跟海淀区的小朋友享受同样的教育资源,同时在线教育也在提升便捷性和趣味性。
存在即合理,我还是看好在线教育行业的发展前景。国家加强监管后,那些只打价格战扩张市场、没有实力的小机构也会慢慢消失。没有了前期的疯狂招生、转化,各位老师各凭本事,也有时间做更有针对性、点对点的服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