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华南海鲜市场东北向不到2公里,武汉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急诊门前的路通了。
2020年3月,还在武汉 “封城”时,这是一片待拆迁区,没有完全封闭,新冠肺炎病人和院内医护人员从这里来了又走,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到12月一个难得的晴朗午后,《财经》记者重访武汉中心医院时,看到和那时相比,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比如,医院外有些墙壁已重新粉刷,医院里不再有穿着防护服的人进出,曾经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院感部门成为最有发言权的地方。
彼时的蔡莉,不再是武汉中心医院书记,“悄悄”地离开了。也有年轻医生在工作群里,在言辞激烈地批评领导工作后,选择了离职。不过,更多的医护人员选择留下来。
多位医护人员婉拒了采访。他们很难说清楚,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距那场抗疫战争结束,已逾八个月,“我们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没能得到认可?”该院曾上报了68名医护人员确诊新冠肺炎,6位医护人员殉职。
现在,没有人再愿意回忆年初的紧迫和危急,“你也知道,我们刚走出来”。一位该院护士长对《财经》记者说。
这家武汉抗疫中最惨烈的医院,正在疗伤,急诊门前那条刚刚开通的路,名叫“冬梅”。
变化:防护服、消毒水退场
武汉中心医院早在2019年12月29日便上报“不明原因肺炎”,近一年后,这家被推到风口的医院,一些变化显而易见。
让医护人员颇觉轻松的是,终于脱下穿了大半年的防护服。最刻骨铭心的身体记忆发生在夏天。2020年5月底,没有空调的病房里,每天裹进防护服时,都有些发怵,“里面的衣服一直是湿的”。一位护士回忆。
病区里,每天会送入几个大冰块。上班时间,只要有机会就去抱抱冰。这成为这个夏天,很多医护人员的共同记忆。“只要想起来了,一定得去摸一下,至少能凉快儿一点。”一位医生回忆,不过,忙起来,就没时间去摸了。
虽然医护人员反映强烈,医院还是没敢马上开空调。“那时武汉刚‘解封’,医院是中央空调,疫情这段时间一直没用过。”上述护士说,肯定得先做整体消毒和检查,“万一有阳性病毒的话,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对这个时间点记忆深刻,“拖了很久,最后大概6月20日才开始有空调。
现在,再想看到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不容易,只有在发热门诊,勉强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侧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大厅里一片空荡,再也没有2月份拥堵的场景。那时,运一小推车物资进来,需要有专人开道。
“发热门诊单独又新建了一个,跟其他科室都不挨着了。”该院一位年轻的医护人员说,还是为了安全。
现在,从门诊楼向右拐,路过急诊科,再走几步,才能到专设的发热门诊。这与之前大为不同。2020年1月24日,武汉市中心医院刚被划为收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时,发热病人只能被迫挤在急诊病房,躺在几乎相连的病床上。那时,没有隔离设施,甚至连个遮挡的帘子也没有。病人和医护人员不分彼此地随意进出。如果需要医护人员,得大声示意,就可能看到从人群中匆忙钻出来的他们。
如今,别说是发热门诊,门诊和病房都没法随意出入。每栋楼入口都有四五名保安,在查询来人的核酸抗体检测报告。每一层楼也有一两名保安,查验健康码,或提示佩戴口罩。
这些保安来自一家安防公司,受雇于武汉中心医院,专门把守住医院各个入口。“我们9月份来医院”,急诊门口的一位保安告诉《财经》记者,后湖院区有五六十名保安,南京路院区那边更多,得有七八十。
2020年12月9日,武汉中心医院后湖院区门诊楼内,大屏幕循环播放防控新冠肺炎的宣传片。摄影/《财经》记者信娜
进入门诊楼,几乎闻不见消毒水味,只是偶尔在某些特定区域,淡淡的气味会钻进口罩。要知道,直到4月,整个医院,甚至整个武汉城市都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在武汉中心医院候诊区内,一位背着消毒喷雾器的医护人员将区域内暂时没有人的地方喷了个遍。她说,整个消杀过程不是几遍的问题,而是一层一层,持续不断地喷洒消毒水。
现在,除了医院,很难再将任何环境与消毒水相连。在武汉冬天10℃以下的街边,深吸一口气,闻到的是小吃摊的烟火气。
从2020年4月8日武汉“解封”,在过去七个月里,武汉人的生活、工作逐渐回归。不过,还有一些变化藏在暗处,不易察觉。
在2020年最后一个月,难得出门吃饭的王木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加过班了。她是武汉中心医院某科室医护人员,“以前不敢和别人约7点以前吃饭,病人多,肯定要加班的”,现在病人没那么多了。
在武汉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呼吸科病区还有三成的空床,这在过去从未出现,尤其是冬季。“按理说,冬季是呼吸系统疾病的高发季节,科室的床位都是满的。”该科室一位医护人员说,现在空了很多床。
她将之归因于人们仍然某种程度上拒绝医院,“能不来医院尽量不来”,还有就是,医院里各项严格的防控措施。
院感:从最没存在感到最有发言权
“医院感染防控大于一切。”武汉中心医院某科室主任这样描述几个月以来的感觉,“病人入院有严格标准,过去很常见的加床,现在绝对不允许。”
该院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所有医护人员都认为,院感部门是现在最重要的部门。这与之前大相径庭。2020年3月,多位医护人员说,院感部门像是隐身的,可有可无。一位急诊科医生甚至吐槽,院感就那么几个人,“我们自己保护自己”。
如今,院感部门一跃成为有“发言权”的重要部门。“几乎每一天,负责院感的工作人员都会提醒注意感染防控,”上述某科室医护人员说,尤其是其他地方出现病例时,一定会再强调一遍。
对于医护人员而言,戴口罩和手消毒,“就像刻在骨髓里一样”,一位护士长形容,这就好比平时提醒五谷杂粮都吃一点,营养才能均衡,还是有人不在意,只有病过一次才会意识到,真的得吃才行。
仅2020年11月,武汉中心医院就组织了三次关于院感的全院活动。11月11日,院感办先是发布,第六版“武汉中心医院常态化防控期间医务人员个人防护级别指引”;五天后,再发通知,将组织新冠肺炎防治知识的再次培训和考核,对象为全院职工;不到十天后,又组织了院感防控实战应急演练。
考核分为主观题和客观题,这也不是他们经历的第一次考核。“大概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考一次”,上述护士长调侃,应该没人不及格,身边人不是满分,最少也是90分以上。
即使每天与院感防控打交道,她还是得花时间复习,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总有边边角角照顾不到的地方,”她说,大的方向不会有问题。比如洗手怎么洗,消毒液怎么用,该怎么配,什么情况下需要洗手。但具体到其他细节,还得回头看看。
这就像航空业关于飞行安全的“海恩法则”,同样适用于传染病防控,应该检视每一个细节。
中国多地曾零星出现新冠确诊病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上述某科室医护人员说,万一真有一个阳性病例,风险就太高了,“我们经不起再一次重创”。
实战应急演练也几乎面向所有相关科室的医护人员。实景演练收治一个可能具有传染性的病人,涉及的部门医护人员分别需要做什么,具体的流程是怎样的,如何配合等。
院感部门还会时不时地“暗访”。即使没有出现问题,也会被时时警醒。上述某科室医护人员说,消毒液的浓度,多长时间配一次或者多长时间检验一次。即使检查的时候没出现问题,还是会再提醒一遍。
《财经》记者了解到,在一份列出2020年12月“重点工作月度实施推荐表”中,一共列出了23项工作,标识了内容、责任领导、责任部门和完成时间。其中,有两项与院感直接相关。
医院已经恢复诊疗几个月了,但在院感面前,所有的工作都得排在后面,上述某科室主任说,“院感防控大于医院的效益。”
来了一位新书记
院感防控的缺失,曾令武汉中心医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感染新冠病毒,这家医院接连失去了六名医务人员。
身边的“战友”接连倒下,医护人员情绪决堤。在舆论质疑声音最多的3月,多位医护人员向《财经》记者表达了对时任院党委书记蔡莉不懂临床业务的不满。
2020年8月27日,在该院召开的医院干部大会上,公布了蔡莉接任者的消息:武汉市中心医院原党委书记蔡莉卸任,接任者为武汉卫健委副主任王卫华。
“期待把医院带出低谷,重人性,少官僚。”8月,听到医院换了党委书记,一位该院医生说。
在危机中受命的王卫华,在医护人员的描画中,是一个实干派。“她能发现问题,并且能够看到改变。”上述某科室医护人员说。
2020年12月6日晚11点30分,武汉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工作人员仍在加班制作宣传栏。摄影/《财经》记者信娜
现在医院每个月的工作重点都会在内网公示,发布工作重点和规划,每周还会发布每日院内的工作会议主题。“以前医院重点在做什么,基层的员工什么都不知道。”上述某科室医护人员说。
2020年12月7日,武汉中心医院发布了第50周工作安排,几乎每个工作日都有两个会议。12月7日是周一,当天除了院长办公会,还有“十四五”规划专题报告会。一位管理人员透露,他们的工作时间,已从五天变成六天。
至少有三名医护人员提到,王卫华喜欢“暗访”。她会穿着便装,就像病人家属一样,去病房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会当面指出来,后续也会在大会上提出来。
一位护士就曾在门诊大厅遇见过王卫华。“我能认出她,短头发戴着眼镜”,还是很有特点的,就在门诊里到处看看。“我觉得只有真正贴近基层才能发现问题,发现一些设置不合理的地方。”另一位医护人员认为。
“有干劲儿”,这是大家的共同评价。“不论是谁来接任,我们都希望中心医院能好。”一位武汉市中心医院医生的话也许能代表更多人的心声。
2020年12月11日,这一天武汉中心医院的工作重点是,完成医院重点学科形象展示区建设。这是12月公示的医院重点项目之一。12月6日,南京路院区深夜,《财经》记者看到三名工作人员仍在加班安装,“今天必须得完成”,一位工作人员说。最终,他们在凌晨二点多离开,留下一整面涉及到医院所有科室学科成果的展示墙。
另一区域,后湖院区五楼重症病区旁在建的新病房,也正加班加点赶工。“这周必须得完成。”一位工作人员说。
过去的,总要放下
2020年11月20日,武汉中心医院确实迎来了一个新生,该院杨春湖院区破土动工,总面积超过23万平方米。武汉中心医院多名医护人员对此颇感自豪,“至少能让我感觉到,医院越来越好了”。
回想起来,“我们是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冲在了前线,所以会很惨烈”,武汉中心医院一位管理人员说。
在该院某医护人员看来,大多数人觉得自己和医院是一个整体,跟自己家再怎么不好,但它也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他说,外界对医院有什么意见,“我们会觉得就是对我们有意见”。
大半年过去了,医院的很多医护人员很抗拒去回忆过去的事。最近一次更多人聊起,是得知胡卫锋去世的消息,“之前听说他的情况已经好转,没想到突然脑出血,人走了”,上述某科室医生说。
42岁的胡卫锋在感染新冠肺炎后,接受治疗四个多月。他和同是武汉市中心医院医生的易凡,都曾面容变黑,两人的病情备受公众关心。
易凡已于2020年5月6日康复出院,胡卫锋则未能挺过去。本已病情平稳但突发“脑出血”,虽经紧急抢救,但6月2日,他终因病情加重医治无效离世。
一想到他的家人就会很难过,12月10日,一位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胡卫锋的妻子也在武汉中心医院工作,直到现在,还没回到工作岗位上,“我们都不敢想象以后她和孩子怎么生活”。
胡卫锋是继武汉市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副主任医师梅仲明、甲状腺乳腺外科主任医师江学庆、眼科副主任医师朱和平、伦理委员会成员刘励五位医生感染新冠肺炎不幸离世后,该院第六位因感染新冠肺炎离世的医生。
2020年12月9日,后湖院区三楼的眼科门诊外,有六七名等候就诊的人。一位家长带着七八岁的孩子来看病。不小心口罩滑下,露出稍许鼻头。母亲立马又把口罩提上去,再紧了紧。走近眼科分诊台询问,护士仍会下意识地向后撤身子,赶忙问,“你有什么事。”
“一年过去了,时间真快”,武汉中心医院一位医生感慨,起初以为武汉“解封”就结束了,没想到戴了一年的口罩。不过,听到其他地方出现确诊案例,已经很淡定了,“我知道怎么样可以杜绝它,心里有底”。
无论如何,这家在抗疫中付出最惨痛代价的医院正在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