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省能源局已经陆续公示了两次煤炭洗选企业认定名单,共135家企业入选,相较于山西目前的洗煤厂总数而言,这个数字只占5%。
洗煤企业的入选标准,来自2019年12月,山西省能源局等9部门联合印发的《山西省淘汰煤炭洗选企业暂行规定》(以下简称《暂行规定》)。其第十三条要求,签订的年度购煤合同中,省内煤矿原煤量不低于洗煤能力的60%。在购煤合同原煤来源未注明省内煤矿名称的,不计入省内煤源原煤量。这一条硬性规定,让不少企业开始抢购省内煤矿购煤合同。
“几张纸”就决定企业的存留,山西煤炭行业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6、7年前,“煤炭销售票”饱受诟病的时期。
21世纪初期,煤炭迎来“黄金期”,20年来,陕西省煤炭产业发展道路崎岖,很多民营中小煤炭企业,在风浪中随波逐流,消散得无声无息。
初衷:淘汰落后产能
洗煤是煤炭深加工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工序,原煤在开采过程中混入了许多杂质,而且煤炭的品质也不同。洗煤就是将原煤中的杂质剔除,将优质煤和劣质煤炭进行分门别类的一种工业工艺。
随着煤炭行业的火热,煤炭选洗行业应运而生。
关停洗煤厂的初衷,是淘汰落后产能。
山西省能源局副局长王茂盛接受《财经》采访时称,2019年山西洗煤企业共2704家,洗选能力为38.39亿吨/年。
而2019年,陕西省原煤产量为9.7亿吨,我国全国原煤产量也只39.7亿吨,相当于山西省洗选能力能洗全国的煤。
事实上,也确实有不少洗煤企业已经处于停产停业的状态。今日智库《山西省洗煤厂生产布局图+信息手册》显示,除去停产停业的,2019年山西省洗煤厂(在产、在建、基建、环保整改、半运行等)共计1379座,洗选能力20.88亿吨。其中处于正常生产状态的仅728座,洗选能力13亿吨。
在此背景下,2019年8月,山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发《关于推进全省煤炭洗选行业产业升级实现规范发展的意见》(以下简称《发展意见》),要求:
到2020年底,山西全省正常生产运行洗选煤企业(厂)控制在1200座左右,洗选能力控制在18亿吨/年以内;
先进产能占比达到25%,全省原煤入洗率达到80%以上
煤炭洗选能力平均达到120万吨/年以上。
2019年12月,基于《发展意见》,山西省能源局等9部门印发了《暂行规定》,淘汰证照手续不齐全、环保不达标、生产规模小、工艺落后、经营管理不规范、安全管理差、违法违规生产建设的煤炭洗选企业。
其中第十三条规定,签订的年度购煤合同中,省内煤矿原煤量不低于洗煤能力的60%。在购煤合同原煤来源未注明省内煤矿名称的,不计入省内煤源原煤量。
随《暂行规定》共同发布的附件《煤炭洗选企业认定及汇总表》包含10张表格,其中“规模工艺”表明确列出了“签订的年度购煤合同中,省内煤矿原煤量是否低于洗选能力60%”,并要求详细写出合同内容。
几张纸就能决定企业的生死
淘汰落后产能带来行业洗牌,对于企业来说往往是喜忧参半。忧的是竞争加剧,淘汰风险增加;喜的是行业集中度提高,企业效益提高。
但《暂行规定》第十三条的“一刀切”政策却让企业主叫苦不迭,在这样的硬性要求之下,洗煤企业大量争抢省内煤矿购煤合同。
《财经》在报道中转述了一位晋中洗煤企业负责人的话:“可以说一份合同决定生死存亡。”据报道,购煤合同价格飙涨,已经从最初的0.5元/吨炒到了10元/吨。
按照《发展意见》120万吨的平均标准计算,一家洗煤厂需要省内购煤指标72万吨,一纸72万吨的购煤合同可以卖出720万。
多位洗煤行业人士介绍,目前能够顺利拿到购煤合同的,除了一部分国企和煤矿配套的洗煤厂外,还有相当比例的煤矿“关系户”,以及经当地政府“打招呼”获得购煤合同的洗煤厂。
一位来自吕梁的洗煤企业负责人称,新规出台后,他第一时间花50万元抢到一份购煤合同,保住了自己的一部分产能。“我们与矿上有‘关系’,以前买合同基本是不花钱的,但现在也要花50万。”
为什么以前可以不花钱?
《财经》在报道中认为,那因为洗煤厂拿到的购煤合同大部分是虚假合同,其作用只是在能源局换取产能指标。
换而言之,决定企业生死的不过是几张纸,而这几张纸已经卖出了几十上百万的天价!
有煤炭咨询公司分析师向《财经》表示,“这样一来,除了留给煤矿漫天要价的空间,也会造成权力寻租、滋生腐败,最终存活下来的洗煤产能不是市场优胜劣汰的结果,而是煤矿和地方保护主义的‘关系户’。”
事实上,《发展意见》中提出的设备、环保要求,以及洗选能力120万吨的平均线,已经可以刷掉大批洗煤企业,而已经公示的洗选企业中,有不少企业的洗选能力未达到平均线。
但山西省能源局并不认可上述指责,副局长王茂盛介绍,“调入外省原煤从经济上讲并不划算,不仅增加运费成本,支撑本就过剩的洗煤产能,还把大量污染留在省内。”且淘汰落后产能有16条规范,并非只有省内购煤合同这一条。
饱受诟病的“煤炭销售票”又回来了?
行业质疑并非空穴来风。
21世纪初的10年时间,煤炭被称为“黑金”,在野蛮生长的时期,煤炭带来金钱,也滋生黑暗。高昂的煤价,支撑起了非法牟利的盛宴,其中污染、暴力和腐败尤为突出,直到煤炭价格辉煌谢幕,对腐败的清算才正式开始。
直到今天,煤炭仍然是山西省支柱产业,而腐败也如同痼疾,难以清除。
从1983年开始,山西省设立煤检站,主要职能是代收各种煤炭费用,并查验煤炭销售票等票据。
2007年,为了规范煤炭生产经营秩序,陕西省出台《煤炭销售票使用管理办法》,这则《办法》让煤炭销售票成为了煤炭企业经营、运输、生产不可或缺的材料。其重要程度,从惩处条款中就可见一斑:
“无票不能经营”,导致了权力寻租,尤其是在煤炭价格持续向上的“黄金十年”。
煤炭销售票成了可以买卖的热门商品。不少煤检站自设关卡,重复收费,合规的企业增加了巨大的负担,而一些不合规的“黑车”,也可以花钱买路。
有煤检人员透露,在公路煤焦运销中,无票车辆按每吨多少钱直接将“黑钱”交给工作人员。通常情况下,值班副站长会在旁边盯着。出省费(内含基金和其他票据)在行情好的2009年,最高曾收过150元/吨。
曾经,在高煤价的掩映下,体量庞大的腐败持续存在。
直到2014年,山西省进行改革,取消煤炭销售票、调运单等运销票据,撤销省内煤炭焦炭公路检查站和稽查点。
一时间媒体报道层出不穷,业内欢欣鼓舞的表象下,是多年来对销售票据制度的不满。
也就是在2014年,山西“塌方式腐败”的曝光震惊全国。落马的7名省部级干部中,包括4名省委常委。在山西省所辖11个地级市中,7个地级市均有干部接受组织调查。
如今《暂行办法》第十三条所规定的“省内购煤合同”,与曾经的“煤炭销售票”,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事实上,在2019年7月,央视曾经披露过类似于销售票的票据买卖重现山西。
而腐败的乌云,一直笼罩着山西煤炭行业。
2011年至2018年期间,山西省七大煤炭集团落马高管已经“全覆盖”。
2020年4月,阳泉煤业集团再次出现落马高管,原党委副书记、副董事长白英因严重违反组织纪律,构成职务违法并涉嫌犯受贿罪,被开除党籍,涉嫌犯罪问题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所涉财物随案移送。
反腐、经济、发展
民营企业20年来的随波逐流
为了加强管理和产业升级,也受到经济局势的影响,煤炭经营多次改革,行业管理时松时紧,门槛有高有低,而山西省煤炭民营企业,裹挟其中,浮浮沉沉。
我国从2005年开始,实行“煤炭经营资格证”制度,俗称“煤炭牌照”,每年年检,三年一换证。对煤炭经营企业的注册资本金、储煤场地面积、环保条件设置门槛。
2007年,山西煤矿整合兼并,山西省一千余座民营小煤矿被国有大矿接管,小矿主们几乎全数退出煤炭生产领域。
但他们扎根煤炭行业多年,目光仍然停留在煤炭领域,许多“煤老板”转而从事洗煤,成为洗煤厂老板。
洗煤行业红火一时,2009年,民营洗煤公司“普大煤业”,在美国上市,赚足了眼球。
然而告别了“黄金十年”之后,煤炭企业哀鸿遍野的日子来了。
上游的采煤成本上升,下游钢材市场又遭遇寒流,各大电厂储煤达到上限,火热多年的煤炭市场从卖方转为买方。洗煤作为中间环节,前后受困,在市场变革中,不少洗煤企业破产。
山西作为煤炭大省,也受到严重冲击。先来看一看山西省过去20年的地方政府一般预算:
如果不够清楚,再看看山西省过去10年的GDP指数:
不难看出,受到煤炭价格影响,山西省GDP增速从2010年开始出现下滑,2014到2016年,成为山西省经济最为困难的时期。
在煤价持续下跌的情况下,2013年,我国将煤炭经营资格审查制改为备案制,极大地降低了行业门槛。
山西省在2014年的改革中,也大刀阔斧的给企业松绑,大量民营资本涌入煤炭行业,帮助山西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运营到现在的洗煤厂,有不少都是在这个时期入局的。
如今,随着经济的稳步回升,出于可持续发展的考虑,煤炭行业门槛再度回升。可以想见,又有许多中小企业将被淘汰。
任何一个行业,在发展的过程中都会经历阵痛,政府宏观调控不可或缺,但未必需要“一刀切”式的政策干预,在市场竞争下优胜劣汰,洗煤产业的“落后产能淘汰”,或许能够更加健康实现。
参考:
《山西能源局压缩过剩洗煤产能,遭激烈抵制》财经十一人
《一本票据卖四五千元?几张纸为何这么值钱?揭秘黑幕》央视财经
《煤炭牌照生死劫:涉及多方利益 废除阻力重重》时代周报
《煤检人员:上下都得打点着 “放车”成暴利黑金来源》生活晨报
《煤炭熊市样本:金地煤化三年亏千万》21世纪经济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