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科幻与软科幻
2018年刘慈欣获得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在获奖致辞中他说:科幻的想象力由克拉克的广阔和深渊,变成赛博朋克的狭窄和内向。前者被称为硬科幻,在科学技术的支撑下,对太空做瑰丽的想象;后者是软科幻发展到当今的一种形式,在网络时代,就是网络乌托邦和虚拟世界。在赛博朋克之前,软科幻的代表是发端于英国的新浪潮运动,它竭力向主流文学靠近,最终像地球坠入木星一样消失在文学的大海中。
两种类型的科幻文学风格在科幻电影中也有所体现,硬科幻类的电影很多是太空歌剧和太空史诗类的,根据克拉克原著改编的《2001太空漫游》在1968年就为我们呈现了太空景象,此后有《星球迷航》系列,《星球大战》三部曲,2014年是《星际穿越》。这些电影常获得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一直是科幻影片长胜不衰的一个类别。新世纪赛博朋克兴起后,这类科幻电影的代表作有《黑客帝国》《云图》,还有去年斯皮尔伯格的《头号玩家》,虚拟世界代替了真实的世界,世界被电脑巨头所控制。
而反观我们的电影业,因为科幻电影的缺席,电影最常见的除了现实题材外,就是“尚古”题材,各种古装剧、历史剧、穿越剧,电影的目光从未投向过太空,从未投向过未来,电影特技似乎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吊着钢丝飞来飞去,希冀着像古人一样飞檐走壁,或者借助神力,瞬间翻山倒海。在这样的背景下,改编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出现两个取向也是情理之中。
刘慈欣是克拉克的忠实追随者,他的科幻创作一直践行着硬科幻风格。他的小说原著《流浪地球》和《乡村教师》均属于此,但在电影改编后却呈现出不同效果。
在《流浪地球》原著中,地球之所以流浪的科学依据是太阳要发生氦闪。太阳氦闪确实会发生,只不过是在50亿年之后。在电影中,太阳氦闪被大大提前了,这不正是科幻的权利吗?电影时间被设定在50多年后的2075年,所以在中国人的生活中会出现麻将、山寨、造假、行贿这些很现实的元素。这是电影叙事的需要,也可视为为了增加代入感所做的妥协。在原著中,人类面临巨大危机使社会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人们变得情感淡漠,爱情已枯萎,艺术、哲学等学科消失,只留下实用性的科技。不管外界如何诟病刘慈欣笔下的冷漠和“零度叙事”,这种可能性至少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电影叙事不可能采用这样的逻辑,电影要有故事,所以在改编时才会加入亲情、友情、故土情这样的元素。这样的情节引发了国内观众的情感共鸣,在被特效视觉效果震撼的同时,也带来了深刻的情感触动。两者正是《流浪地球》取得成功的关键。《流浪地球》让地球在太空流浪的意象,以及地球面临大灾难时的现场,用电影艺术视觉化这些场景,绝对是硬科幻的风格。
《乡村教师》并不是特别适合改编成电影,它包含极端现实和极端科幻的两部分。现实部分是乡村教师,现在拍出来有些落伍;科幻部分是星际战争,如何视觉化是个难题。正是因为这样的困难,最终《疯狂的外星人》仍然选择了宁浩驾轻就熟的“疯狂”系列,成为一部带有科幻色彩的喜剧片。没有外太空,没有星际战争,只有来到了地球的外星人。这是软科幻的一种。
而此次《流浪地球》上映前,并不被电影界看好。导演及制作团队也并没有抱很高的期望,他们的目标是票房能达到12亿,可以回收成本即可。反而是《疯狂的外星人》更被看好,甚至出现了28亿的保底行为,他们的依据是去年春节时《唐人街探案2》的30亿票房。事前就有人提醒保底方,小心《流浪地球》这匹黑马,但对方仍然想当然地认为科幻电影没人会看。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流浪地球》票房一举超过40亿,两倍于《疯狂的外星人》。观众确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流浪地球》一出,他们就确认了眼神,知道自己要的就是这个!
大众文化需求的“双盲”
“要想实现文艺转型,需要知道大众的文化需求是什么。我们对大众的文化需求存在误解,处于一种‘双盲’状态,大众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文艺工作者也不知道大众需要什么。”在阳泉市委举办的“推进文艺繁荣,着力转型崛起”文艺座谈会上,面对电影《流浪地球》的热映,刘慈欣说出这样的观点,令所有在场人员为之一振。
刘慈欣接着解释到,就像是顾客来到饭店里,他不可能点一道菜单上没有的菜一样。他以自己写作历程中的亲身体验为例,每次编辑都说这样的题材没有市场,他就常常疑惑,没有写出来怎么能知道有没有市场?
刘慈欣分析个中原因,他说是我们的市场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大众对那些有诚意的作品的辨别度提高了。去年电影市场就有了这样的例子,《我不是药神》这样一部低成本的电影,竟然获得了大众的共鸣,收获了超高的30亿票房。《流浪地球》也是一部有诚意的作品,这种诚意观众感受到了。
事实上,两部作品的影视版权都是买断性的,刘慈欣并不参与票房分成,但他还是在《流浪地球》的宣发阶段进入到剧组,他觉得为自己作品改编电影做宣传是一种责任,所以才不辞路演的辛苦。很多人认为,《流浪地球》的成功,刘慈欣的“磁粉”科幻迷们起了很大的作用。在路演时,刘慈欣常常被第一个介绍,为此他深感不安,觉得电影是导演和制作团队的工作成果,不能把他放在第一位。
对于《疯狂的外星人》,他也给予了肯定,甚至认为在艺术完成度上要更好。外界普遍认为电影跟原著没有关系,为此刘慈欣说,他信任导演在改编时加入自己的新想法,哪怕改得只剩下一个名字都可以。刘慈欣几乎看过所有的国外科幻影片,以他的阅历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样的电影更科幻。但他的态度是包容的。我在想,正是他这种宽容的态度,才促成了科幻电影向前迈步,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如若是一位很自我的原著作者,仅是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可能也会成为一种无形的阻力。在《疯狂的外星人》后期为提升票房所作的观众答谢会,刘慈欣也做了友情客串。他是为中国科幻电影一直鼓掌的人。
《流浪地球》中有句很重要的台词,就是“我们选择希望”。不约而同地,两部小说中都写到了“希望”。在《流浪地球》中希望是被这样写的:“我们必须抱有希望,这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在前太阳时代,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权利或才能,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不管活多长,我们都要拥有它!”
在《乡村教师》中,先是引用《呐喊》自序的铁屋子时鲁迅先生的原文:“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在结尾处写到孩子们埋葬了自己的老师,立了一块石板墓碑,用粉笔写了老师的名字,最后这样写道:“他们将活下去,在这古老贫瘠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科幻小说里这样写“希望”时,也是非常感人的。
这种“希望”也适合用在科幻电影的拍摄上。在《流浪地球》拍出以前,国人中不乏一种消极论调,认为拍科幻大片是好莱坞的专利,我们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们的电影业确实还处在轻工业阶段,没有建立起自己的重工业,技术实力还有很大差距。但我们不能丧失拍中国科幻电影的欲望,也不能无限期地将它推至各方条件具备以后。《流浪地球》的创作团队正是抱着这样的情怀,才在重重的困难中坚持下来。这让我想起早在2001年,在《球状闪电》后记中,刘慈欣就表达过:“中国的科幻作者创造自己世界的欲望并不强,他们满足于在别人已经创造出来的世界中演绎自己的故事。”那时候他就有了创作中国人自己的科幻的理想,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三体》的诞生。而电影《流浪地球》的诞生,也是孕育于电影人拍出中国式科幻电影的理想。
中国电影科幻元年开启之后
可以想见,《流浪地球》取得这样的票房成绩后,嗅觉敏感的资金会大量涌入科幻电影。《流浪地球》面临过的资金短缺不再是问题。身边就有人表示过,想要投资科幻电影,我以为是冲着高回报去的,结果对方表示是投刘慈欣——刘慈欣多有品牌价值啊!
刘慈欣看待问题一向理智谨慎。他也认为资金不再是科幻电影的问题,他担心的是制作团队愿不愿意再去重新受一次苦?毕竟像《我不是药神》那样的电影投资回报率更高。好在,我们看到导演郭帆表示还会再拍《流浪地球》续集。由于科幻电影生产周期较长,刘慈欣决定两三年暂时不会有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了。被我一直看好的《全频带阻塞干扰》确实卖出了电影版权,但他说要拍的话需要动用军队,拍摄难度很大。好在,因为科幻引起的热度,其他科幻作家的作品也相继卖出了电影版权。刘慈欣之外,我们的科幻文学原创还是有丰富资源的。
今年春节这次科幻电影引发的热潮背后,还是有一些隐忧的。
首先是高票价。从一线城市到四线城镇,此次面临同一个问题,就是票价上涨。从省城太原的票价来看,普通3D票从30元左右涨到了50元左右;IMAX大屏幕票价达到120元,想看的人都觉得贵,需要下一番决心或是信赖电影口碑才觉得值得;在阳泉这样的地级市,大年初一的票价是60元,是平时的一倍,比太原还高。究其原因,是四线城镇原先扩张太快,很多面临亏损。电影观众群体还在培养当中,小城镇如此高的票价浇灭了大众刚刚燃起的观影热情。此次票房的取得,是在观影人数下降,平均票价上涨的情况下取得的,这种情况令人担忧。
其次是负责后期特效制作的公司,因为长期赊账已难以为继,拖欠员工工资等。科幻电影70%的资金要用在后期特效上,能制作特效的公司在我国没有几家。特效的制作水平是一个国家电影工业化程度的硬指标。此次《流浪地球》80%的特效都是国内公司制作的,电影票房的大获丰收,也可使特效公司得到足够的资金流。这方面也是需要扶植培育的。
再者是盗版问题严重。两部科幻电影一上映,盗版高清版已经在网上流传。对《流浪地球》来说,可能直接损失几个亿的票房。打击影视盗版任务艰巨,需要从国家层面出击打击盗版。
虽有忧虑,但更多的是光荣与梦想,是中国科幻电影以高起点正式起航。科幻电影的繁荣必然带动科幻文学创作,中国的科幻文艺事业也必将迎来辉煌。
最后,让我们致敬刘慈欣。不仅因为他是这两部电影的原著作者,更因为他在科幻创作理念上坚持传统的科幻黄金时代的硬科幻写作风格,并坚定不移地践行着;还因为在科幻文学创作中他没有选择精英化的创作道路,始终面对大众读者,在自己的作品成为畅销书后,又积极推动作品的影视化,在这个过程中,他恪守了作家的本分,能以开放的、包容的、合作的态度面对各界,凝聚了各方面的资源和力量,推动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促成了“中国电影科幻元年”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