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跟一位研究国际问题的朋友录节目,探讨“这个世界会好吗”之类的问题,这也是梁漱溟先生一本书的名字。
相信这个问题,会成为2024年的年度之问。有人兵锋西指,有人防守反击,没钱的小弟猱身而上,有钱的邻居挥手撒钱,割地不叫割地,叫“新的领土现实”,绥靖不叫绥靖,叫24小时结束战斗。
更别论新月沃地一带,又习惯性打成了一锅粥,波斯帝国、阿拉伯帝国、以色列王国、奥斯曼土耳其、罗马帝国的子孙们粉墨登场,给目瞪口呆的现代公民们上了一堂历史课。
俄罗斯还是俄罗斯,乌克兰还是乌克兰,以色列还是以色列,欧洲人还是欧洲人。正所谓我是历史的一片云,必然要投影在你的波心。
面对这句2024之问,历史学家们宽容地笑了,二战之后70年的黄金时代,让几千年来食物链底层的人们变成了幸福的傻白甜。历史学家说,一切当代史,都不过是古代历史的延续。
而古代世界并不太平,几乎在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比2024年糟糕得多。
近期在阅读历史学者张宏杰的《朝贡圈:传统中国的世界秩序》,讲中华帝国朝贡秩序下的“美丽旧世界”,这是人类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种国际秩序模式,时间跨度超过了2000年。张宏杰带领读者,在这个走向混乱的时代,探究与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
《朝贡圈》详细描述了那些烦琐冗长的朝贡仪式,朝贡贸易里的商品清单,中华帝国在朝贡贸易中的损益,各个朝代朝贡国数量变化的曲线。还有朝贡圈模范生朝鲜如何比明朝遗民还坚决地反清复明,越南如何有样学样在周边建立山寨朝贡圈,日本如何想朝贡而不得只好当起了倭寇,琉球如何受夹板气伺候着台前幕后两个老板等等。
我们在了解中国历史时,天然会站在中央之国的角度看周边,这是亘古不变的视角。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心,核心地带是中国,一圈一圈的波纹涟漪,就是远近不等的邻居,它们按照忠心和恭顺的程度,被划分为不同等级的藩属国。
如古代稳定的政治社会结构,古代中国和周边国家的关系,同样具有家庭关系般的稳定性。据统计,“从1368年明代建立到清朝后期的1841年,中国、日本、朝鲜和越南这些国家之间只发生了两次征服战争,即明朝与越南的战争和壬辰朝鲜战争,而在1648—1789这141年间,欧洲基督教各国之间有92年处于战争状态”。
张宏杰是善于讲故事的历史学者,他在越来越进入严肃历史课题、挖掘历史矿山深处脉络的同时,依然保持着对普通读者的关怀,这让《朝贡圈》既有学术厚度,又有通俗历史的愉悦感,甚至是幽默感。
读书过程中,常怀妇人之仁的我总琢磨一个问题:如果我是一个古代小国的国王,这个世界上帝国群雄林立,一眼望去有波斯帝国、亚历山大的泛希腊化时代、阿拉伯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西班牙帝国、大英帝国、美帝国主义等等,当然也有雄踞东方的中华帝国。那么,除了瑟瑟发抖之外,如果我必须选择,我愿意跟哪些帝国当邻居?
这就是个穿越问题了,我这个古代小国国王,却顶着一颗现代的脑袋,读过不少历史书籍,否则我大概率在阿拉伯战马或蒙古铁骑下匍匐,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
我可能愿意向波斯帝国表示效忠,有居鲁士、大流士这样的贤君,波斯帝国是有文明的,其统治方式也比较随和,适合我松松垮垮的性格。向亚历山大主动效忠是美好的,因为他不排斥异己,同时会带来希腊的好东西。对于罗马帝国未必真心臣服,但不会有反抗的动作,迦太基殷鉴不远,罗马兵团发起狠来喜欢斩草除根。罗马帝国好的一点在于,他们质朴少文,但有一部《罗马法》,还算有法可依。对蒙古帝国连反抗的念头都不要有,我发现如果主动献城,蒙古人的统治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对于阿拉伯帝国,如果抗不住,我就带着部落迁徙,因为他们的玩法太特别,喜欢宗教深度附体,那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一件事。西班牙帝国造了太大的孽,怕死了。大英帝国的初期统治挺野蛮,但一个好处是时代在变化,当殖民地国家稍息立正解散的时候,世界正在变得文明,英国这个失落的帝国,也给殖民地留下了一些很好的治理工具。所以,英国是帝国落日里结局最好的。美国是一种崭新的帝国模式,评价的时间还早,此处按下不表。
那么,中华帝国呢?如果和古代中国当邻居,并且比较听话,我这个小国的命运大概是不错的小康水平。具体来说,有安全感,中华帝国从不征伐听话的小邻居,那违背了孔夫子的基本理念;有实惠,因为天朝实在太大方了,朝贡贸易吃得饱饱;挺麻烦,仪式实在太烦琐,三拜九叩慢悠悠那叫一个急人;有点难为情,朝贡文书要写得无比肉麻,才会显得忠心耿耿,虽是蛮夷小国,我也有点脸红。但整体来说,俺们很乐意。
当然这里面也有细分,问题可以更具体一点,如果我是一个中亚小国国王,面对秦汉唐宋元明清,我愿意和中国历史上的哪个朝代当邻居?
刚刚从战国群狼里杀出来的秦帝国,统治方式过于刚猛,只会霸道还没学会王道,对周边小国基本是扫货模式,大军一过郡县制成立,这没法当邻居。汉朝实际上是帝国制度的建立者,汉朝皇帝讲义气但是脾气大,大宛汗血宝马那事把我们都吓着了,当然听话的都过得不错。汉朝对待周边国家的原则是“来则惩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其慕义而贡献,则接之以礼让”。诸国无须向汉朝贡赋纳税,只须尊重汉朝主权,保障汉朝边境安全,不主动挑衅、侵犯即可。
唐朝把羁縻制度发扬光大,是我很乐意打交道的邻居,虽然唐朝很猛,但我喜欢文化呀,唐朝对留学生提供住宿还有奖学金。宋就不说了,他们自己还进贡呢。元朝其实是个好邻居,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做生意还提供保护,也不逼着你信这个信那个的。
但说来说去,最理想的邻居是明帝国,因为明专做赔本买卖,只要你去朝贡,十倍的利润肯定有的,足以让一个小国富裕起来。张宏杰说,明王朝的正规财政汲取能力并不强,财政收入本不充足,大量白银通过朝贡体系流失,大明皇宫之内各国进贡的香料和土产堆积如山,国库却没有现金,只好把胡椒等香料发给百官充抵工资。“明朝对外关系的特点是把贸易事务政治化,禁绝民间贸易,贡市一体,有贡必封,只要你来到中国进行贸易就必须接受册封。”
都说明朝皇帝好面子,爱慕虚荣,我倒要为他们说句话,如果一个帝国愿意自己吃亏,让周边小国受益,如果你只要恭顺地臣服,这个帝国就肯定不会来征服你,一个小国家,还能期待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在我看来,明朝的对内管理方式虽然有点变态,老百姓过得不好,但它的朝贡国,它的朋友圈,整体处得还是不错的。
也就是说,看起来有点迂腐的朝贡模式,却透射着一个帝国的温柔。不能简单地称为自我麻醉,这里面也有孔夫子“近者悦,远者来”的外交思想。
上面这些有点穿越的戏说,其实是想了解帝国管理世界的方式,《朝贡圈》写道,“古代世界存在过几种世界秩序,除了西方的罗马帝国秩序外,还有中国文化圈的朝贡秩序,阿拉伯世界的伊斯兰秩序,东南亚的曼陀罗秩序。不同的世界秩序,基于不同的文化和信仰,罗马人不仅武力强大,其法律体系的周密和详尽也是举世难比。阿拉伯世界的国际关系准则则基于《古兰经》,穆斯林以向全世界传播伊斯兰教,并不断扩大伊斯兰世界的土地为己任,扩张非常迅速。中国虽然也认为自己的文明具有普适性,但并不以武力强行传播中国文化影响,东亚是浸润式的,过程相当缓慢,但中国是一个超级稳定的中心”。
在对朝贡体系的评价上,《朝贡圈》以及其他一些学者的著作,都点出了中国朝贡体系的独特性,比如中国将国际关系比为家庭关系,以拟血缘原则处理国际关系;中国的朝贡制度中并不追求经济利益,相反却承担经济损失,只是欣赏属国的恭顺,但并不想对其进行经济榨取;中国朝贡体系建立在严格的礼仪规范之上,目的是强化国际间的等级意识,保证各国各安其份;中国对藩属国以怀柔为主,并不贪图属国的领土和赋税,这是一种天下的观念。学者费正清等注意到了朝贡体系的防御性本质,《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也说,这种制度的主要目的是保证中国漫长的边疆一带的和平与秩序,它通常是成功的。
由于地理环境的隔绝,遥远的外部帝国难以入侵,以及一家独大的格局,中国的朝贡体系是人类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国际秩序,从汉武帝算起也有2000余年,虽然中国内部朝代不断更替,周边国家有分有合,但朝贡秩序的制度原则和基本面貌从来没有发生变化。
当然,张宏杰说,朝贡秩序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其实也经常波涛汹涌,一元化的体系之中实际上又并存着多个中心,恭顺与臣服的背后经常隐藏着野心和算计,真相远比我们印象中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