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经济学认为制度有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包括风俗习惯、信仰信念、思想意识等方面。历史证明,这些非正式制度对经济也有非常重大的影响。“民粹主义”,无疑是近年影响许多国家、乃至影响全球化的重要思潮。2016年是不寻常的一年,川普当选美国总统,英国经全民公决“脱欧”。这是民众意志的体现,也无疑是对上世纪90年代初东西方冷战结束,新技术革命的“反动”,是民粹主义在新时代兴起的标志性事件。
民粹主义与全球化都有不短的历史,我们有必要来回顾一下历史。
从历史上看,全球化自哥伦布1492年发现新大陆以来,已经500多年了。在500多年全球化历史中,有400多年的时间表现形式为殖民主义。炮舰时代,用暴力逐步将世界每一个地方都拉入全球化分工链中,最终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这两次大战从根本上说,是全球化的主导国家间争夺资源、重新确定利益格局导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了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峙,全球化只是两个一半、自成体系的“全球化”。一个是资本主义阵营,以“关贸总协定”为标志;一个是社会主义阵营,以“经互会”为标志。这两次世界大战和两大阵营的确立,是全球化的重大挫折。与此相比,近年来的民粹主义兴起,只是“小漩涡”。
历史大潮中的小漩涡,也必须重视。
这有两个叠加效应。一个效应是在全球化过程中,相对受损的阶层。可以说,过去40多年来,全世界最主要的共同趋势是经济自由化、全球化(是国内自由化向外的延伸)和信息技术的大发展。尽管这一时期是人类有史以来经济增长最快的时期之一,但增长的成果在不同的国家之间、同一国家不同群体之间的分配是不均衡的。由于资本的流动性要高于劳动力,经济自由化和全球化意味着资本可以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最优配置,资本相对于劳动的回报率会上升,资本拥有者与普通劳动者的收入差距会显著扩大。二是信息化过程中相对受损者。信息化则意味着知识成为重要的生产要素,教育的回报会上升,高素质劳动力相对于低素质劳动力的收入差距也会扩大。这两个受损者往往是同一的,所以形成叠加效应。
有意思的是,这次“民粹主义”的兴起,恰恰是来自欧美发达国家。几百年来,这些国家是全球化最重要的主导者。也就是说,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这些国家相当多的民众,感到自己利益受损了。相反,新兴国家却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虽然这些国家不同阶层受益程度不同。所以我赞同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执行董事长施瓦布的观点:“我们必须让全球化变得更加公平,但是,当我们讨论全球化时,不应该只从西方角度来看它,而是应该从全球角度来看它。”“在过去的二十至三十年内,全球化是很多好事的一部分,尤其是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比如说,全球化已经创造了数亿个工作岗位,尤其是在亚洲地区。因此,我们不应该谴责全球化,而是应该让它更好地运作。”
让全球化更好地运作,主要有国际、国内两个方面:
一是国际方面。全球化使资本、人员、文化跨国境,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密。一战之后,各国痛定思痛,透露出一线世界和平的理想主义,决定成立一个超国家的机构以期维持世界和平从理论走向实践。1919年1月28日的巴黎和会中,通过建立国际联盟的草拟法案,决定以美国总统威尔逊为首的起草委员会来草拟《国际联盟盟约》。在1920年1月10日“凡尔赛条约”正式生效的这一天,国际联盟宣告正式成立。虽然成立了国联,但国联的权力非常有限,能力自然也非常有限,根本无法制止不断发生的弱肉强食的战争。尽管如此,“国联”毕竟是和平国际社会理念一次重要实践,是第一次成立一个全球性超国家组织的可贵实验。
也正是汲取了国联权力过小的教训,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联合国,其权力比国联大了许多,甚至可以派遣“维和部队”。联合国的权力比国联大增,也就意味着其成员国让渡了更多的国家主权。在全球化时代,各主权国家向联合国、“世卫”、“世贸”、“世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超国家机构让渡部分主权,是缓解国家间矛盾、摩擦、冲突的必要条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近七十年,未再发生世界性战争,一些局部战争得到了有效制止、限制,联合国等超国家机构确实起了重要作用。但是,联合国的权力架构毕竟是二战结束后世界格局的反映,经过近四十年全球化的深度发展,原有架构明显不适用。如何调整,是各国面临的挑战。
二是国内方面,各国有共同点,也有更多的不同点。共同点是如何改善国内的国家治理,如何使全球化、信息化过程中的相对受损阶层得到一定程度的补偿。不同点是各国有各国的具体情况,就中国而言,改革开放,加入WTO都面临激烈抨击,直到现在仍然不绝于耳,有时甚至很强烈。因此,国内在利益调整,使全球化、信息化的相对受损阶层得到一定程度的补偿的同时,还应在思想领域坚守“改革开放”的基本理论。中国的改革与开放是紧密相联系的,没有开放,就不可能有改革。开放,就是坚持全球化导向。
全球化就是坚持货畅其流,人也“畅其流”。对此,一直大有反对。早在19世纪70、80年代,美国民粹主义发展形成排华浪潮,于1882年5月6日签署了“排华法案”。
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在那几十年一直关注在美华工问题。1879年,李鸿章在天津接待美国前总统格兰特时,在美华工问题就是谈话重要议题。后来与美国访华政要、媒体会见时,李鸿章仍主动谈此问题。甲午战争后李鸿章一度投闲散置,访问欧美数十国。在美国访问时,无论是与政要会谈还是接受媒体采访,他还是多次谈到这个问题,维护华工权益。《遗失在西方的中国史》对欧美报刊当时对李鸿章访问的新闻报道,作了详细搜集翻译,其中一段特别值得重视。1896年9月2日的美国《盐湖城先驱报》(The Salt Lake herald)对李鸿章在纽约会见纽约报业代表时作的演讲作了报道:“总督称《排华法案》是最不公正的一条律法,因为政治经济学家们已经承认竞争有助于市场保持永久健康,不管是劳力市场还是商品市场。目前,这一法案受到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爱尔兰党(Irish party)和劳工阶级党派的影响。他们想要垄断劳动力市场,由于中国劳工是他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于是就驱除他们。这就如同你们携带大量商品、日用品来到中国,并以比欧洲国家更低廉的价格出售,我们将你们驱逐出市场一样。这公平吗?总督称撇开他作为一名中国高官的身份不说,假设他是一位世界主义者,接下来单纯谈美国的利益。那么,将更廉价的劳动力驱逐出市场,或者抵制便宜的商品转而去买质量更低价格却更高的商品,这是对的吗?这对你们的民主经济是个好政策吗?总督说,你们声称自己的国家代表了现代文明的最好典范并以此为傲。你们自豪于你们的解放,自豪于你们的自由,但是在这件事上,没有劳工的解放,也没有劳动市场的自由。”
这些言论、观点和态度,与已经符号化的“李鸿章”大相庭径。
更值得注意的是,1896年这篇短短的演讲,李鸿章谈到了自由市场、世界市场、劳动力自由流动、商品的流动、垄断、价格、市场的行政干预等问题。在全球化的今天,这些依然是困扰各国的问题。他国廉价劳动力与廉价产品的冲击,是美国今日面临的重要问题。毫无从政经验的特朗普能当选美国总统,即与此大有关系。这篇短短的演讲表明,李鸿章当时能如此深刻地提出问题、看待问题,得益于他使用的理论分析框架。商品的自由流通,劳工、劳动市场的自由,这些概念与基本理论框架来自于亚当·斯密的自由主义经济理论。
众所周知,亚当·斯密的《原富》是严复从1896年10月起到1901年1月末翻译完毕的,出版于1901-1902年。在严复开始翻译《原富》之前,为何李鸿章即能用亚当·斯密的理论分析、解释当时中美关系中的自由贸易、劳工移民实即劳动力市场的自由问题呢?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他的这种最现代的经济学理论、知识来源于他的英文秘书罗丰禄。罗丰禄与严复同为福建人,二人一同毕业于福州船政学堂,又于1877年一同到英国留学,又基本同时(相差半年)回国。罗1880年回国后入李鸿章幕,兼任李的英文秘书、外交顾问和翻译。有关报道、回忆表明,他在1880年代与外国政要、媒体人在与李鸿章会谈前后与罗闲谈时,罗对社会达尔文主义、亚当·斯密的经济学理论等都有相当的了解。应当是罗丰禄,将古典经济学理论告诉给了李鸿章,使其用此理论作为反驳美国当时以“排华”为标志的“民粹”,达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效果。
今天的问题,在100多年前其实已经遇到。
历史说明,全球化500多年过程当然有巨大失败,但却是难以阻挡的潮流。全球化在带来巨大利益的同时,也会产生严重的问题,要解决全球化过程中的这些严重的、具体的问题,而不是反对全球化。民粹主义最近的兴起,恰恰暴露、反映出全球化的问题和病症,需要诊治,使其更好地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