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崔颢的名字。
这位唐代著名的大诗人,出身于顶级门阀士族“博陵崔氏”,“崔王卢谢”,排名第一的士族之冠,有唐一代出了十六位宰相。
出身显赫并不是这名字美的来源和道理。“颢”,用作形容词是指白而发光、光明、光亮、白的样子,或者大、浩大等意;用作名词通“昊”,泛指天空。崔与颢的结合,清贵明亮,浩大磅礴。很遗憾新旧唐书没有记载过崔颢的字,不知道是怎样出众的字,才配得上这清爽的名和这名传千古的才子。
写崔颢,总不能避开那首《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被南宋严羽评为唐人七律第一的千古名篇,同样被流传最广的《唐诗三百首》放在七言律诗的首篇。
沿着时光之路上溯,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年)的军事楼,在两百余年后,文学家鲍照最先为其赋《登黄鹄矶》,《述异记》里,江陵人荀环在黄鹤楼遇见了仙人驾鹤,并与之交谈,“黄鹤楼”这个名字开始见诸于文字记载。数十年后,《南齐书》里有名有姓地记载着那驾鹤仙人名叫王子安。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三国湮灭,哪怕生子当如孙仲谋,吴大帝的功业亦如云烟。这座矗立在江边的名楼,日夜凝听水声呜咽。它接待过凡夫俗子,款待过帝王将相,王子安飘逸的足迹曾留存于此,仙鹤洁白的翅膀托起古人修仙的梦想,去到白云悠悠的地方。
等了五百年,天时地利,在公元723年的某一天,这座楼和这人杰地灵的古城等到一个人——崔颢上场。
专业的诗评家总是不厌其烦地用专业术语来赞扬这首诗的美好。
方回说:气势雄大。
高棅说:气格音调,千载独步。
胡应麟说:神韵超然,绝去斧凿。
陆时雍说:气格高迥,浑若天成。
钟惺说:宽然有余,无所不写。
沈德潜说: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
平凡如我辈,爱《黄鹤楼》什么呢?
爱它的简单,爱它的清爽,爱它的故事,爱它的悠远,爱它的沉淀,爱它的渺茫,爱它的愁绪,爱它的如在眼前,爱它的总在心间。
好的文学作品经受得住漫长时间的检验,《黄鹤楼》诗如同一坛珍酿,历久弥香。
▲黄鹤楼。图源:摄图网
而崔颢是为历史所不喜的。新旧唐书里对他的记载,除了那不容忽视、不能抹去的卓越才华,颇多鄙薄之词。
崔颢者,登进士第,有俊才,无士行,好蒱博饮酒。及游京师,娶妻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累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卒。
——《旧唐书》
崔颢者,亦擢进士第,有文无行。好蒱博,嗜酒。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去。
——《新唐书》
嗜酒,赌博,好色,当一个男人成功时,这些都是其荣耀背后的点缀,而若仕途不显,这便是品行败坏。
无论怎么议论他的人品,历史终不能抹去他的才华。一个连出生年月都不被记录的文人,也许是因为早期诗作多写闺情和妇女生活,便被人打上了一个“轻浮”的标签。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崔颢《长干曲》
这样热烈慧黠的船家女子,清新纯朴,歌谣般大胆询问着江波上擦身而过的郎君,我们从诗句里仿佛可以望见姑娘羞红的脸庞。
再如《新唐书》里献诗李邕的那首《古意》。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约李邕看见了艳情,所以叱责,小儿无礼。
其实崔颢也写有许多针砭时弊、讽刺当权者的诗。
妾年初二八,家住洛桥头。
玉户临驰道,朱门近御沟。
使君何假问,夫婿大长秋。
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
春生百子殿,花发五城楼。
出入千门里,年年乐未休。
——崔颢《相逢行》
不难看出这“女弟新承宠,诸兄近拜侯”是讽刺杨贵妃和其兄杨国忠的。在杨氏一门只手遮天的时候,这诗一针见血,堪称勇敢。
唐人独孤及在《唐故左补阙安定皇甫公集序》中,认为沈、宋之后的诗人,首推崔颢和王维。这位老夫子是唐朝大臣、散文家,生于725年,卒于777年,他是崔颢的同时代人,由此可以想见,只留传下42首诗篇的崔颢,在当时的诗名之盛。
除了年少时擅长的闺情诗篇,边塞诗、山水诗、赠言记事等诗,崔颢皆手到擒来。
殷幡评说崔颢: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
还家且行猎,弓矢速如飞。
地迥鹰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间带两绶,转眄生光辉。
顾谓今日战,何如随建威?
——崔颢《古游侠呈军中诸将》
能写缠绵情事,亦能写豪迈铿锵。
耕种春须了,幽人晚到家。
琴中来远吹,竹里映残霞。
谷鸟牵垂叶,池鱼疑水花。
朝留半樽酒,细酌倚山槎。
——崔颢《和黄三安仁山庄五首其四》
这悠闲宁静的田园风光亦不逊色于旁人。
一首《黄鹤楼》成全了一座一千八百年的建筑,拥有如此俊才,总让人生出许多猜想,在黄鹤去后的悠悠千年,时间之水浩浩荡荡,是不是带走了许多他曾经的诗篇。而那些未曾被记录下来的文字,又该是多么惊才绝艳。
毕竟,在诗的国度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让诗仙搁笔,让诗仙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