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以来,中国医药外包(CXO)行业龙头企业药明康德(603259.SH/02359.HK)、药明生物(02269.HK),一直深陷美国《生物安全法案》(以下简称《法案》)风波中。
3月18日,药明康德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李革在其微信公众号上表态:《法案》草案仍有待进一步审议及变更,将继续与相关方进行交流,探讨可能的解决方案。药明康德从未受过任何制裁,不对任何国家构成国家安全风险。
前述《法案》草案在2024年1月25日形成,其提议:从国家生物安全的角度考虑,建议禁止与药明康德在内的生物技术供应商签订合同,以确保外国生物技术公司无法获得美国纳税人的资金。
3月19日,药明康德在业绩说明会上表示,2024年将持续新能力和新产能建设,继续推进泰兴、美国及新加坡等多项设施的设计和建设,更好地满足全球合作伙伴需求。
药明生物也有类似动作。3月19日,药明生物宣布其位于新加坡的一体化CRDMO(药物发现、开发和生产外包服务)中心正式进入建设阶段。3月27日,药明生物又在业绩会上宣布,将继续在德国、美国和新加坡扩建商业化生产产能。
在业绩会上,药明生物首席执行官陈智胜被问及北美市场客户的稳定性、新增订单情况。陈智胜说,目前公司业务正常,没有和他们合作过的企业,可能会因为一些大环境的不确定性有所担忧。但是和他们合作过的企业,“都非常了解我们的服务能力和质量”。
在全球医药市场,药明系是举足轻重的存在,药明康德、药明生物正是药明系的核心企业。过去两个月,由于《法案》带来的重大威胁,药明康德、药明生物股票在两个月内多次跌停,市值蒸发合计超千亿元。
一位接近药明康德的人士告诉经济观察报,对于《法案》的走向和影响,药明系的许多普通员工感到茫然,他们无法做决策,也无法决定事件走向,“不知道该怎么办”。
“股价跌成这个样子,新闻里也有各种各样的讨论,不乏负面声音,我们都能看到,心情上我觉得都会有一些顾虑或影响。”3月27日,在民生证券举办的一场小型交流会上,药明康德投资者关系总监汤蕊佳说。
海外渡劫
3月6日,《法案》草案在美参议院国土安全委员会以11:1的票数通过,市场对药明系的担忧进一步加剧。
3月22日,《法案》发起人之一、美国对华鹰派众议员、美中战略竞争委员会主席迈克·加拉格尔在社交媒体上宣布,他将于4月19日辞去众议院议员职务。业内认为,作为《法案》的核心人物,他的离职将给《法案》的后续进展带来变数。
“加拉格尔的离职增加了《法案》的不确定性。”汉坤律师事务所律师顾泽泱告诉经济观察报。
在2022年加入汉坤律师事务所之前,顾泱曾在美国科文顿·柏灵律师事务所工作近八年,这家律所曾帮助多家中国企业应对中美经贸摩擦和保护海外知识产权。众多跨国药企(Multi National Company,以下简称“MNC”)也是顾泱的客户。
一位在MNC工作的高管告诉顾泱,其实很多MNC都不希望看到《法案》成为现实。不过他们担忧,美国政府不顾药企的商业化诉求,逼迫药企“站队”,把供应链从中国转移至其他国家。
一家CXO公司的首席科学家陈炜对经济观察报分析,《法案》是有成为现实的可能的,美国两党都愿意通过这个法案,对中国生物医药的钳制是他们的共识,“掐断”药明系是他们的期望。
此前,《法案》草案已在3月6日以压倒性票数通过。一周后,全球最大的生物技术贸易协会BIO宣称将支持《法案》,并除去药明康德的会员资格,药明康德亦宣布主动终止其在BIO的会员资格。
此前,BIO是少数公开支持药明康德的组织,其理由是若切断美国企业与药明康德的联系,会使美国生物技术产业受到严重伤害。业内认为,BIO的态度转变增加了《法案》落地的可能性。
3月19日,在业绩电话会上,针对此前主动申请终止BIO会员资格一事,药明康德回应称,公司3月12日主动致信退出BIO,是为了能让BIO更专注地从行业角度跟政策制定者进行有效沟通,提升对行业的理解,同时提高公众对医药产业的意识。
药明康德还表示,草案在没有事先审核药明康德的情况下,将公司定为予以关注的生物技术公司,这可能会对公司为和美国政府有业务关系的客户提供服务产生一定影响。
和药明康德一样,过去两个月,药明生物多次发布澄清公告,称公司并未对美国或其他国家的国家安全构成风险。此外,药明生物屡次重申:公司独立运营,并不是药明康德的子公司。不过,药明生物的股价亦随《法案》的进展多次大跌,市值在两个月内蒸发数百亿港元。
年报发布后,陈智胜提到,目前没有出现合作企业因为大环境原因而有所担忧的情况。今年一季度,药明生物的新项目数几乎是去年同期的三倍。
大洋彼岸的风吹草动,真切地牵引着这两家中国顶级医药外包公司的神经,最重要的缘由是,海外市场,尤其是北美市场,为它们贡献了大部分市场收入。
3月下旬,药明康德、药明生物先后发布2023年年报。年报显示,药明康德来自美国客户的收入为261.3亿元,占总营收的64.8%;药明生物北美市场实现营收约80.7亿元,占总营收的47.4%。
前述《法案》若通过,药明系与美国企业的合作将受到较大影响,一部分来自美国的业务失去后,其整体营收会受到重挫。
药明康德表示,从流程上看,众议院和参议院正审议《法案》的两个不同版本,如果众议院和参议院均通过了各自的版本,他们需要先解决彼此之间的分歧,再将最终版本送交美国总统签署并成为法律。整个过程可能需要数月甚至更长时间。
“极客”药明
3月27日,在前述小型交流会上,被问及药明康德的核心竞争力时,汤蕊佳谈起了药明康德的“极客文化”。
极客”是美国俚语Geek的音译,含有智力超群和努力之意。药明康德每年都会办挑战赛,鼓励员工“比学赶超”,用更优的方法挑战极限目标,加速新药研发进程。汤蕊佳说,比赛中选出各业务板块的“极客”,他们接下来一年的奖金和薪资都会有很好的收获。“公司的核心还是抓客户、抓核心员工,把客户维护好,把员工维护好,把业务运营做好。这个过程中,客户都能感受到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为客户提供很好的服务,这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汤蕊佳说。
3月19日,药明康德在业绩电话会上提到,伴随着《法案》进程,公司仍将为客户执行好项目,目前看业务和客户关系依然牢固,2024年1月至2月新订单签订仍按照正常节奏进行。
事实上,药明康德、药明生物早已不是单纯的中国公司,从遍布全球的工厂建设,到与一众MNC的长期深度合作,它们的国际化程度在中国生物医药领域一骑绝尘。回溯药明系的崛起史,人们无法忽视它自始至终的国际化布局。
2022年以来,随着中美在生命科学领域的竞争加剧,无论是“未经核实名单(UVL)”,还是拜登的“国家生物技术和生物制造倡议”,即使实际影响寥寥,也总会引发中国CXO公司的集体大跌。在业内看来,这些政策本质上是类似的,即限制中国生物医药的发展。面对海外监管、地缘政治影响,争当“极客”的药明系一直以来的回应口径是,自己有成本优势和产能优势,是美国生物医药公司合作的优选。
3月19日,在业绩会临近尾声时,药明康德相关负责人说:“我们相信,一旦美国政府了解到药明康德在整个行业中的赋能者角色,就会明白我们不应该出现在该名单上。”
药明系较高的性价比,其实是业内的共识。3月 19日至 21日,美国知名生物医药行业咨询公司BioCentury发起了一项面向生物技术公司、投资者的调研,调查结果表明,超过90%的受访者预计,如果切断中国 CDMO(医药合同研发生产机构)的准入,迫使公司寻找替代品,将导致临床试验的放缓,从而耽误药物审批进度。
近期,顾泱和MNC客户的交流常论及《法案》的影响:中国有工程师红利,且企业善于将创新项目往后推进。从MNC的角度出发,没有谁不想用药明康德这类性价比更高的CRO(医药研发外包企业)和CDMO公司。“药明康德的核心竞争力是,它能以有竞争力的质量,相对合理的价格,快速推进项目。”顾泱说,这三个优势都很重要,对MNC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只要质量能够满足商业及监管的需求即可:“如果说一家CXO公司能在保证交付质量和能力的前提下便宜50%,甚至更多,而且还快,MNC有什么理由不选它?”
一家主要做临床试验阶段业务的CRO公司董事长刘一鸣告诉经济观察报,相比同行,药明系最大的优势是拥有较前沿的技术、较成熟的业务关系。
药明康德一度被称为“制药行业的富士康”,但它们在本质上是非常不同的公司。刘一鸣说,富士康不会一边接苹果的外包订单,一边自己做手机研发,或投资其他手机企业。药明系不是单纯的CXO企业,它不仅做外包,还投资多家生物医药公司,甚至有独资或控股的企业,这些公司有自己的创新管线。“这一情况也可能引起了美国更强的警觉,”刘一鸣说,“主要做临床前的CDMO需要客户提供一些早期技术,这需要建立比较好的信任关系。在西方国家,CXO企业和创新药企业是有边界的,但中国没有形成这种边界。”
药明系的劫难给了海外对手扩张的机会。“与它的国际竞争对手相比,药明系的主要优势就是成本,它是可以被取代的。”3月28日,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告诉经济观察报。
刘一鸣说,《法案》本质上是要限制美国的药厂把优秀技术传给中国,防止让中国过快进步,后续这些药厂和CXO企业是不是好沟通,药品生产成本是不是会增加,都是次生、衍生的结果。
前述MNC高管告诉顾泱,如果《法案》落地,未来MNC不能与药明系、康龙化成等中国CXO企业合作了,MNC会经历一段时间的阵痛,在短期内先选用成本相对高的CXO服务商。从长期来看,为了解决成本问题,MNC可能会选择从其他低人力成本的国家采购CXO服务。“一旦MNC作出这样的商业决定,对整个中国CXO行业的发展肯定是不利的,因为它们很难再重新选择来自中国的合作伙伴。投资决定一旦做出,很难撤回。”顾泱分析。
海外基地
2023年,药明康德实现营收403.4亿元,剔除新冠商业化项目后同比增长25.6%。在业绩电话会中,药明康德提到,围绕美国风险与未来预期,2024年预计收入达到383亿元至405亿元,剔除新冠商业化项目后将增长2.7%至8.6%,这是基于目前形势下的判断。
对于2024年发展规划,药明康德提出持续新能力和新产能建设,推进泰兴、美国、新加坡等多项设施的建设。
药明生物也有类似动作。3月19日,药明生物宣布其位于新加坡的一体化CRDMO中心正式进入建设阶段。一周后,药明生物在业绩会上宣布,将积极开拓海外市场,继续在德国、美国和新加坡扩建商业化生产产能。
此前,药明康德、药明生物在2022年夏天同时宣布在新加坡建设新基地,未来十年各自投资约20亿新加坡元(约人民币96亿元)用于项目建设。业内认为,药明系在新加坡布局,能弱化《法案》的影响,平衡监管和地缘政治因素。“到新加坡是一个好策略,一是美国人无法制裁,二是新加坡的华语环境对药明系比较有利。”陈炜分析。
陈炜认为,其他国家的CXO企业会拿到一部分原属于药明系的份额。药明系可以通过在别的国家做订单的方式,减轻《法案》的影响。在新加坡之外,中国CXO企业还可以到印度、墨西哥、越南、马来西亚、泰国等国家去建厂。
陈炜举例说,墨西哥现在是美国最大的进口来源国,越南也是美国较大的进口来源国,这其中大量的货物实际上是中国厂商做的。中国企业把工厂转到这些地域,避开地缘政治的影响,也能接到订单。“不过,出海的过程中,这些国家的企业也会学习,我们反过来可能被替代。”陈炜注意到,近期有一家印度的CDMO公司宣称自己可以吸收药明康德的业务,而且已经开始在美国建厂。“吃掉对手,这是竞争的基本原则。”陈炜认为,如果法案落地,韩国、印度、东南亚、欧洲的CXO企业都会受益,其中,印度企业的收益可能会更大。
多位受访者告诉经济观察报,整个生物医药行业都非常关注药明系在海外的遭遇,这一事件的走向有标志性意义。前些天,一位在另一家头部CXO公司供职的朋友问顾泱:“药明系在海外的这次事件,对我们有没有影响?”“一切都具有不确定性。今天被制裁的是药明系,明天就有可能是其他任何一家中国的CXO公司。”顾泱分析,《法案》一旦落地,MNC做商业决策时,不太会选择从药明系换到其他中国CXO,更可能直接换成非中国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