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王汉平)
我站在黄花梁上四面眺望。
蓝天辽阔,白云清丽,一如既往地漂浮在时空里,自在而悠闲。踩着铺满松针的蓬软土地,一脚落下,便是一阵细碎的脆响,像一些秘密的呼唤或提醒,侧耳谛听,是黄花梁在诉说什么?隐隐被唤起的记忆纷繁涌现,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气里飘荡着松脂味儿,清清凉凉,沁人心脾。
穿过人群,往前一步,望向远方的城,咔嚓地拍一张照。当我用手指划大画面,仔细端详里面的城时,发现手机图片上方显示的地点是:应县。我换一个方向,往前一两步,对准远方的又一座城,再咔嚓一张照片。这次,图片显示的地点是:怀仁市。再换一个方向,对准距离我最近的城,继续拍城。果然,这张图片显示的地点是:山阴县。
那一刻,我拥有孩子般的快乐。像处在一个魔术中,感受到神奇和不可思议。在“三界碑”,我只需转个身,挪动挪动脚步,随时可以踏上山阴、应县、怀仁三个地方的土地,或者,我分开的左右脚,可以一脚踏一个县。
这是我第一次随着朔州市文联队伍采风,顺山阴县合盛堡乡,登上黄花梁的“三界碑”。
和合与繁盛
黄花梁下,一代人讲述着一代人的故事。山阴、应县、怀仁似乎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然而山阴县合盛堡乡讲述着她独有的故事。
合盛堡,是和合文化滋养繁盛的堡乡。这块和黄花梁毗邻的土地,诚恳、热情地望向中华文化的生命源头:和合文化。
导游般的刘宇乡长这样介绍:岳飞抗金,咱们这里就是金,岳飞抗的是咱们,咱们是敌人吗?不。时代更替,我们的民族、身份、文化认同,早已融入中华文化,无论金、汉,所有的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自古以来,我们的祖辈生活在这里。在辽金时代,我们是辽金人;明清时代,我们是明清人;现在,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就这样生活,至今,山阴县人,称呼“爸爸”是“大大”,显然,这是个少数民族的习惯称呼。正是这样的文化沿袭,让合盛堡人更看重“和合文化”。
是的。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从炎黄战蚩尤起,民族融合就开始了。在北方,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五代十国争锋不断,辽金演变至今,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见证了历史变迁。几千年过去,唯一不变的是:不同民族彼此交融,随四季流转,演绎着生活的主旋律。黄花梁上下,一代代人,一茬茬植物,生长、繁茂、凋零,周而复始……
过去的黄花梁,草木葱茏,森林茂盛。动植物种类丰富。大虫堡附近常有老虎出没。相传,一只不畏虎的牛奋力护卫家园,替人们驱赶老虎。牛虎之战,酣畅淋漓,一天一夜没分出胜负。第二天,人们在牛角绑上尖刀,很快,老虎在牛角尖刀的锋利冲刺中,败下阵来。从此老虎再不敢出来。“牛斗虎”的故事渐渐演变成大虫堡村庄的名字。在靠天吃饭年代,这里的人常年吃着“牛斗虎”:由玉米面混杂一些黑豆面,施以碱面,稍微醒发,团成窝头,蒸熟,黄里带黑,隐约可见粗糙的黑豆皮点。
后来,黄花梁林木稀疏,每当季风来临,黄土飞扬。流传的故事里似乎有迹可循。一个版本说,本来黄花梁的树怎么砍都不会减少,一个坏心眼人说买树盖房,却找到了树王,树王有灵性,怎么砍都砍不死,结果,柳树将树王的软肋泄了密,树王便被砍掉了。另有版本说,黄花梁周围区县,不论公家修庙宇、私人盖房,差不多用的全是黄花梁出产的木材。长期滥砍滥伐,树王哭着离开了。之后,黄花梁逐渐变得荒凉。
黄花梁树王的故事,表达了人们对和合与繁盛的向往。多少年来,这块土地默默向着梦想前行。人们看见,这里山自青,草自绿。杏熟了,金黄地结在杏树上;西瓜大了,一颗颗溜圆地躺在田地里;谷穗弯弯,一穗穗谦逊地低头向着黄土……
今天,这块土地讲述着新时代故事:山西超牌煅烧高岭土有限公司,以高科技为翼,演绎着现代工业的“黑变白”故事。黑色矸石,经研磨、分级、煅烧之后,摇身一变,白亮、提纯,用于陶瓷、医用胶塞、橡胶、轨道等等,令人赞赏。惠牧源农牧合作社谱写出乡村振兴的故事。众福缘合作社用手工刺绣传承着传统民俗文化故事……
无数故事炽热地向着理想,无数人在时代的激流中冲浪,成为故事,或故事的一部分,它们彼此嵌套,徐徐展开,成为黄花梁文化的一部分,也建构着和合与繁盛的主题。
乡愁与探索
黄花梁脚下,是万亩富硒有机旱作农田。
放眼望去,梯田逐级递升,层层铺开。一不小心,还以为是电脑屏保图片。这形状,这色彩,是“愚公移山”精神在合盛堡的新创作,也是合盛堡人在地性智慧的“围梁造田”。
盛夏季节,这里像从吴冠中、李可染的画中来。画家们在黄土地上,用深绿、浅绿、灰绿等色彩精心描绘,令人陶醉。沉浸其中,一些不同寻常的气韵慢慢浮动。用文学的眼光仔细辨识,那黄土粗犷的纹理有赵树理的乡土味儿,那随风拂动的叶脉饱含沈从文的柔情,而那层层叠叠、展开土地广阔胸怀的,多像柳青的史诗……
久居城市,眼前的景色唤醒一些叫“乡愁”的东西。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黄花梁附近的人,用行动在黄土地上谱写出诗来。
做梦都没想过,合盛堡乡有个叫陈永和的人,把我们的乡愁留在这块土地上。
带着无限惊叹,我们置身一片富硒麦田边。
为什么叫富硒小麦?原来这里几万年前,火山喷发,土壤硒含量是一般土地的二十多倍,农作物生长其中,自然携带了丰富的硒含量。相较于其他地方,这里的农作物更有益健康。
像穿越时空,回到小时候。选一穗将熟未熟、黄中带绿的麦穗,揪下,手掌扣牢,在掌心间揉。一圈一圈。麦芒长着锯齿,一根根都很尖锐,坚硬的麦糠依然保护着麦穗稔。掌心里,麦芒、锯齿、糠皮还是那样硌手,小心翼翼避开,依然隐隐有痒痛夹杂着多巴胺传出,一些儿时的快乐苏醒,有对食物的期待,对美味的向往,是一些纯粹的物质之欢喜……麦芒渐渐被揉毛、发软,麦糠壳脱落,饱满的麦粒露出来。倒换两手,捧到面前,力度适中地一吹,麦芒、麦糠纷纷落地,一粒粒小麦脱壳而出,光滑细嫩,胖乎乎,圆嘟嘟,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一把喂嘴里,咀嚼。像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点心那样,味蕾引出的往昔,顺着筋道、有韧劲的面粉味儿走来。
上世纪,在没有零食的年代,麦穗稍微饱满时,孩子们就开始揉吃麦穗了,也经常带回家燎着吃。无论怎么吃,麦穗儿是儿时的零嘴,占据了那个年代的记忆。每到麦黄时节,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田里归来时,都顺着田埂,揪一把麦穗,回来到灶前燎着吃。
吃一穗眼前的富硒麦穗,在味蕾引发的记忆里,乡愁渐变为晋国重耳接过老农递来的一把土。这土,是女娲抟土造人的土,是人安身立命的土。
在“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快速转型的当下,不少文人、学者如十年砍柴、梁鸿等思考着乡村沦陷。费孝通说,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乡土社会断裂必然携带着传统文化的断裂。
合盛堡人在探索乡村振兴之路时,这样思考乡村和土地:在现代社会,就用现代的方法找出路。他们引入国家农科院研究所,研究土地,研究适合这块土地的农作物品种,研究这里的气候规律……眼前的麦田,去年冬天播种,不待发芽,寒霜到来。今年春天,大地转暖,霜冻解除,冬小麦感知到季节变化,开始发芽。这样一来,比春小麦多了近半个月的生长期,因而颗粒饱满,亩产比一般小麦高很多。此外,适合这块土地生长的还有富硒杏、富硒小米、富硒玉米……
合盛堡人的探索,与陈永和的名字紧密相连。麦田里的陈永和,是皮肤黝黑的农民,他谦逊少言的面容呈现出黄土地般的宽厚,他脸上镌刻的皱纹如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有了陈永和的开创性探索,合盛堡乡、山阴县的乡村振兴思路打开,加上无数合盛堡人辛勤耕耘,谱写出“大地是一幅美丽画卷”来。
相遇生命里的苦与香
下梁时,几只喜鹊伫立林边,好奇地望向载我们的汽车,尘土飞扬也没赶跑它们的好奇。另有喜鹊群飞,像去赶集,又像去参加一个重要活动。零星落下的喜鹊,兀自啄食,缓慢踱步。
多么原生态的黄花梁,连喜鹊都这么原生态。人迹罕至地方,大自然自有秩序。怀念那份单纯原始的心,在黄花梁,无论哪一种生命,都用自己的方式,描绘着生活。当生命感受到自然、自在的时候,也是其灵魂丰沛的时候。
在云君农家乐吃饭时,《苦豆豆谣》歌声响起,“雁门关外有一种草,人们叫它苦豆豆草……”伴随歌声,舞者自编自演的古典舞在黄土地上翩然而起。
苦豆豆,一种野草,切成小段,晾晒干燥,窖藏发酵,喷醋,七蒸七晒,一次比一次香,最后制成香料。过去,人们用布将苦豆豆包住,放柜子里、包衣服里,用来驱虫、祛异味;现在,人们将苦豆豆香包挂门头、挂车里,辟邪防疫。
《苦豆豆谣》曲调悠扬,歌声清脆绵长。舞者舞姿舒展,轻快曼妙。只见舞者一会是一株苦豆豆草,一会变为一个苦豆豆荷包;一会是心灵手巧的绣荷包妈妈,一会是娟秀婀娜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苦豆豆的苦与香,生活的苦与香,生命的苦与香……黄花梁代代相传的故事,在苦与香的声乐里滑过。
起舞,昂首,滑步,飘然远去……往昔,今夕,苦与香,生命的故事,你我在错步的苦、相遇的香里遇见、远去……
和一首歌相遇是种奇妙的感觉,和《苦豆豆谣》词作者叶荃老师、曲作者温孝贤老师、编舞刘殿丽老师相遇,更是难得的奇遇。听他们讲苦豆豆的故事,听他们讲创作、讲生命的故事……生命深处有根弦被触动,有早年和苦豆豆相遇的故事,有兄弟姊妹们争夺苦豆豆的片断,也有父辈艰难创业、母辈挑灯夜赶针线的故事……
在山阴,在合盛堡,和不同人相遇时,我在他们中看见了自己,看见生命深处的一部分自我。栖息在彼此相遇的一刻,我深深触动,不可抑制的泪水打开了我。不同时代、不同的生命故事展露着生命的苦与香,也让我看见更多生命的柔软和坚韧。生而为人,每一个生命似乎都契合了苦豆豆的经历。在苦豆豆苦与香历程的启示下,我们相遇了矛盾中行进的自我,艰难中转化的自我。
面前的人,一个个你我,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如此不同,却如此相同,以致看见了你,就看见了我自己。
听说:情感与精神是我们生命的灵魂。或许,这生生不息的生命故事,这持久蕴藉、滋养我们生命的,就是黄花梁的灵魂。
内心里,我深深地致敬黄花梁!
黄花梁的邀约,让我看到,一部分的你我互相融合,共同作用着我们的情感和精神,藉由此,我们的生命变得宽阔起来。
离开黄花梁的路上,宽阔的双向三车道上,群羊横过马路,准备回家。牧羊人骑着电动车,白色绵羊颠着沉甸甸、收缩紧致的尾巴,轻快尾随。两只黑色牧羊犬,一前一后,前面的和电动车并行,是开路先锋;后面的自觉履行看管责任,谨守后方。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忠于这块黄土地,也像黄土地一样静默。
我们的车缓慢前行,等待羊群从容穿过马路。这情景似曾相识:青藏高原的牦牛就这样,它们从来自然、自在,就那样生活。藏区牦牛过柏油马路时,旁若无人,不紧不慢。过往车辆都知道,这里,是它们的领地。汽车看见牦牛,就尊重牦牛,给牦牛让路。
往前,一对父子躬身骑行,他们戴着头盔,穿着箍得紧紧的装备,像没穿衣服,而是纹了个身,一红一黑,脸谱般的纹理醒目、激情,好一对钢铁侠父子!
羊群、牧羊人、骑行父子、我们的采风车队,像浓缩的黄花梁生活。交织了农耕与现代,物质与精神,乡村与城市等元素,他们自成风景,又互文般彼此注脚。所有人活在各自的人生里,他们彼此邀约、相遇,离别。
这一切,发生在黄花梁脚下,构筑了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