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个下午,身着大汗衫、短裤的李国飞,汲着一双人字拖准时出现在深圳南山的一家餐厅。
这是一家颇有大隐隐于市气质的酒店。它的大门隐蔽在树篱之后,室内的复古玻璃窗、金色大理石以及手绘壁纸,让来访者像是误入了一场奇幻漂流,顷刻将门外世界推远。
在二级市场江湖,李国飞也颇有隐士之风。更多时候,他像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神秘存在。
自2002年从公募江湖退隐后,李国飞不仅没再碰过西装、领带和皮鞋,也从未接受过媒体访问。作为一个广东人,他不仅习惯一年里有七个月穿着拖鞋,还信奉“凡事低调”的人生准则。
对大部分人来说,李国飞是和他的几篇围绕价值投资的文章横空出世的。
一个在中国的价值投资者,大抵绕不过李国飞在2010年和2018年在北大以及高礼研究院的几篇投资演讲稿,以及他写作的《失控与投资》《全面反思腾讯的战略》等文章。一位知名一级市场投资人说,如果把巴菲特看做是价值投资最好的老师,“那李国飞就是国内最好的助教之一。”
在高榕资本韩锐看来,李国飞是少有的可以“同时运行宏大时空观和细微业务数据”以及“真正谦逊的投资人”。一个人有成就后,“很容易对他人他事形成一些judgement(评价)”,而李国飞“更容易给出赞美”。Monolith砺思资本的曹曦则叹服李国飞投资中的“专注且敢于重仓”。时隔多年,他都记得李国飞在强调研究一个公司或行业要做的工作量,“相当于读一个本科”。
2004、2007、2018年,李国飞因为成功押注万科、腾讯、平安等知名公司,而获得不菲回报。在睿远基金创始人陈光明看来,作为一个非互联网从业者,李国飞对互联网行业的研究深度超出市场中绝大多数投资人。
而最为特别的,或许是李国飞构建了一套禅、投资、个人以及公司进化相结合的体系。
这被他总结为“个人进化的心法”:如果你真的热爱,保持高度专注,不断提升洞察力和创新力,将心注入,人生就可以发生很大改变,拥有各种可能。
李国飞说,这是一套理性审视过的可行的方法论,“绝非心灵鸡汤”。
他亲自验证过这套心法给予自己人生的种种奇妙:那个2002年从公募基金“裸辞”出来、一度想转行做汽车4S店的青年,后来可以成为“投资界思想家”;那个曾经孱弱多病的少年,如今居然能轻松完成马拉松、铁人三项等项目;那个明明毫无艺术天赋、四十岁还不知道什么叫光圈的人,也能将索尼世界摄影大赛“自然与野生动物”组别冠军等诸多摄影和艺术大奖收入囊中。
访谈李国飞,会给人带来一种奇妙体验:投资、参禅、跑步、摄影,乃至许多盘根错结的人生路径,这些看似风牛马不相关的世界,其底层原本就是相通或殊途同归的。做一笔好的投资、建造一家伟大的公司、拥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其实都是不断打破思维的牢笼、寻找万物关联的道路。
某种意义上,可以让更多人知道这套方法论,也是李国飞在时隔22年后愿意打破低调、与我们对话的原因之一。毕竟“只有极少数一些人是生而知之,他们抬头就可以看见月亮”(他强调他并不属于这类人),而大部分人,“需要借助别人的手指看见月亮。”
以下是对话:
— 1 —
找到那个最Sharp的理由
▶ “买了一个公司的股票,最好成为这只股票的反对者。”
暗涌:你在最近写的《我对禅与投资的新的思考》中提到,投资生涯所有准备,都只为能做极少数几个“简单决策”。2004年,你曾“在爆发前夜”投入万科,这是一个简单决策的结果吗?
李国飞:买万科很简单。2004年是中国加入WTO三年后外汇储备爆炸的一年:货币大量泛滥,房价一定会暴涨,日本和韩国都经历过同样过程,这意味着房地产的时代到来了。
选择万科是我认为它是地产公司里最好的投资者标的——没有之一。王石在这个行业打造了绝不行贿的新规则,他还打造了中国第一个职业经理人团队,从基督教的人性本恶角度,设计了强大的部门之间的约束机制。这套管理体制,使得万科可以在各个城市快速、标准化且规模化地扩散。
暗涌:除了万科,你还押注了腾讯,你是哪一年买进的?
李国飞:2007年。
暗涌:当时腾讯的商业模式还没完全出来,各种干扰信息之下,你是如何决策的?
李国飞:当时很大的一个质疑是Q币的合法性。腾讯是我的一个朋友推荐我研究的,我当时都不知道它已经在香港上市了。他反复强调Q币的合法性可能是重大的政策风险。我认真研究了一个多月,越研究越兴奋,感觉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投资机会。我开通了QQ空间,在QQ空间发表的第一个帖子是:“我来了,我要买QQ,我要发财了!”
暗涌:是觉得它有不断复制爆款的能力?
李国飞:是可怕的粘性。当时还没有读过KK的《失控》,并不知道连接的概念。之前我读过一位好友写的书,书里写了国外一家电信公司的故事:订购了这个公司的电话服务后,如果其他家庭成员或公司成员也加入,彼此之间的通话费用会大幅下降。这个策略导致顾客发展非常快,忠诚度也非常高。这是一种网络效应,强者更强。这本书的观点让我深受启发。
研究QQ时,我发现朋友们用QQ聊天的时间和频次,已经超过了电话。即便你做了一模一样东西也没用,因为你的朋友通通都在这里。QQ的网络效应是前所未有的。Q币是否合法其实并不重要,即便Q币被禁了,也会有其他支付方式。
暗涌:投资的探索,也像是辨析主要矛盾的过程。
李国飞:要找到那个最sharp的理由。
暗涌:能否再分享一个“简单决策”的教训?
李国飞:2018年华为被禁,从投资角度,那时买入苹果其实是个“简单决策”。当时高端机市场上,华为在欧洲已领先苹果,在中国领先更多,被禁意味着整个市场的拱手相让。
但非常遗憾,我并没有买,因为我当时纠结于苹果的创新能力。
记得当时段永平到深圳来,我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他说苹果早一点迟一点出大屏无伤大雅,拍照功能谁强谁弱,也见仁见智。而苹果的口碑和商业模式依然坚固。有次三星出了款防水手机,宣传自己创新有多厉害,我去段永平美国的家时,他打开水龙头,把盘子装满水,把苹果手机扔了进去,然后说苹果早就有这种功能,只是没有宣传而已。
当然,这里边最关键是,一个全世界巨大市场份额的突然让出,这个理由非常sharp。
暗涌:做价值投资的,都在追求高确定性,但是否真的确定,往往不好说。你曾说过,符合“简单决策”标准的,确定性会特别高,为什么?
李国飞:“简单决策”是指在极其不确定的环境里,发现了确定性特别强的东西,而且这个确定性,是由很少的维度——通常是一两个——的变化而确定的。
它和大家比较熟悉的“奥卡姆剃刀理论”类似。这个理论对西方哲学和科学影响非常大,通常表述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解的角度:一件事情发生了,如果有两个或更多的解释,哪个最可信?需要假设最少的那个最有可能是最正确的,这其实是一个概率问题。在我看来,你要做一个决策,理由如果还不足够简单,那么就未必是一个最好的决策,说不定是一个风险很高的决策。不妨再等等看,继续读书思考,直到你觉得比较简单。
我理解巴菲特所做的决策都是“简单决策”。“简单决策”听起来非常简单,但其实非常不简单,需要对事物的本质有非常深刻的认知,理解阶段性哪些维度是主要矛盾。巴菲特说他投资之所以做的不错,是由于他只想跨越一英尺的栏杆,而不是挑战自己跨越七英尺的栏杆。他说有一个传奇的棒球运动员击球成功率非常高,是由于他只对非常适合他出击的某些角度的球挥杆,简单不?
暗涌:你会借助哪些思考模型来洞察本质?
李国飞:我想介绍一种思考模型,我把它叫做“1、-1和0”。举个例子,价值投资者都信奉“做价值投资就是要长期持有”,你真的理解这句话吗?
“做价值投资就是要长期持有”这个命题就是“1”,“-1”就是否定这个命题,有没有长期持有赚不了钱的?简单想一想,真有。有两个“-1”:一个是如果你买的是周期性很强的好公司,例如金融或有色,那么波动会很大;还是一个是估值很贵时买入,那可能要等很久,可能会很痛苦。
0在1和-1的下面,是指能让1和-1能够成立的理由。在这里,1之所以能够成立的理由0是护城河特别宽,不太怕竞争,能长期创造比较稳定的现金流。再深入思考一下,公司所在的国家的政策要稳定,法制化和市场化的程度要高,才能作出有力保障。换言之,如果投资者对一个国家的法制化和市场化缺乏信心,那么价值投资的根基就岌岌可危。
第一个-1之所以能够成立的理由0是周期性行业的特性使然。如果你真的买入这种公司,最好要理解现在在周期的哪个阶段,可能还要有所操作。第二个-1之所以能够成立的理由0是由于市场先生容易发疯,经常会很极端。你要学会利用他,公司估值太贵的时候要警惕。
运用好这个工具,或许对洞察本质有帮助,从而有助于你做出“简单决策”。
暗涌:所以一个极简决策也需要经过一个至繁过程。
李国飞:唯有至繁,方能至简。要对一个事物的各个维度都有深度的认知,你才有可能理解阶段性哪些维度是主要矛盾,才能根据主要矛盾的变动做“简单决策”。
《金刚经》说“无所住而生其心”,是说不要把心住在某个地方不动了,没有什么东西是恒定不变的,现在是主要矛盾,不等于永远是。我们要随时准备打破这个执念,要把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思考问题。一旦买了一个公司的股票,最好成为这只股票的反对者。可以找觉得公司不好的人聊天,去看这些反对的理由是否会危害你的投资。
— 2 —
从禅学中找智慧,而不是寻慰藉
▶ “盲目的心态好,有可能只是自欺欺人。”
暗涌:禅学给你做投资带来很多启示。最早你是怎么联想到用“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来关联市场的各方的?
李国飞:有一年和一个朋友去秘鲁拍鸟,在机场等行李时,我突然想到一种关联——《金刚经》有段经文:“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一直以来,我就觉得股价是大家的一种集体性投票选择,是一种对应市场全体投资者的“众生相”。“我相”对应的是“我”所作的持续变化的投资决策。“人相”则是与“我”相对的客体,也就是研究标的——上市公司的基本面。“寿者相”则对应各种宏观变化。这些变化都是有时间性,有“寿命”限制的。
当时想到后,我还特意打开百度搜索了一下多位高僧大德对这段经文的解读,以“四相”解读投资,我觉得足够全面和深入。
暗涌:你说“简单决策”衍生自极简,极简源自于禅。可见禅学对你的投资理念有很大的影响。为什么是禅学而不是其他精神资源?
李国飞:这源于我一段比较特别的经历。2002年,我从鹏华基金出来时,整个人是非常迷茫的。中国人碰到人生难题时,不习惯找心理医生,而是寻佛问道。寺庙和道观是中国最好的心理医院。
当时我选择求助佛学,非常认真地研读经文,甚至还参加过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但越学越悲观失落,整个人都快走火入魔了,幸好及时停止了。到了2007年,当我重读《金刚经》和《坛经》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感悟,我才意识到,当年我对佛学可能理解错了。
这个过程让我发现,传统的佛教天然是出世的,所倡导的价值观与世间的价值观有巨大的差异,因此导致了我认知的混乱。很多人知道佛法讲究向内求,怎么求呢?每天念经拜佛去了,或者找大师灌顶,或者热衷去转山,他们以为这样就叫向内求。
所以在这本书里,我把禅和佛教恰当分开,禅源于宗教(佛教)又超越了宗教,禅的理论精髓是佛陀彻悟的真理——缘起性空,既无所谓入世,也无所谓出世。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可以从禅里有所收获。入世的普通人和出家人修行的方式非常不一样。通往投资本质的哲学体系有很多,很多人从另外的路径抵达,而我自己恰好是禅。
暗涌:但在大部分人印象中,人们在宗教里寻找的是慰藉。
李国飞:很多年前,我参加过一个由一帮社会精英组织的禅学社。当时我问其中一位对禅学研究非常有造诣的师兄,佛学对炒股有何帮助。他想了很久,说会不会是:如果你炒股亏了钱,心里不会太难过。我琢磨说,光是心理按摩,这还不够吧,如果它能够提升我们做投资的境界,佛法才真正深入人心。
一个人买股票跌了,学习佛法后所谓“心态好了”,有用吗?没有用的。如果你买的是错误的股票,公司基本面有很大的问题,你要做的就是赶紧平仓,你心态越好,越处变不惊,亏损可能越大。价值投资要对公司基本面有深入的认识,下跌了,如果你复盘后认为基本面没什么问题,你镇定自若,那才是真正的心态好。盲目的“心态好”,有可能只是自欺欺人。
暗涌:你在书中提到,稻盛和夫曾说“我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内心不渴望的东西,它就不可能靠近自己”,但过于强调主观或者唯心的理念都容易被认为是心灵鸡汤。
李国飞:禅不是心灵鸡汤。心灵鸡汤只是闻起来好香,但是没有什么用。缘起性空,听起来很简单,但智慧非凡,而且好用。
我们从禅寻求智慧,首先会发现它是一问修心的学问,它能把我们的心修炼得更强大,洞察力和创新力的提升,会对我们的工作产生直接的影响;其次,它是一种以追求极致为主要特点的生活方式,会让我们的生命更有意义;最后,它还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法论,我总结为专注、极简和由此衍生的降维思考。“简单决策”就是一种降维思考。这种方法论直指本质,能极大提升我们思考问题的效率。
暗涌:你在禅学、投资、摄影等多个领域穿梭且都有所斩获,底层的秘密就是这个吗?
李国飞:禅对我的人生有非常重大的影响。一言而概之,就是它能够让我们的内心变得很强大。我们会因此更加自信。一件事情,如果你真的热爱,你很用心地去研究它,将心注入,就能心生万法,就能持续进化。
暗涌:做投资需要高度理性,搞艺术,需要高度感性。你把理性和感性统一一起,和禅有关系吗?
李国飞:这个问题非常有趣。或许真的有。
《金刚经》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以理解为思考问题时,不要满足于只看到表相,而是要穿透表相寻找缘起。也就是事物之所以能够成立的条件,这样智慧觉性才能生起,这确实需要高度的理性。
同时,禅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脆弱不堪的,是一定会被颠覆的。做艺术,高度强调原创,鼓励打破陈规,无所住而生其心,传统认为这是一种很感性的力量。搞艺术和创业和创新非常像。西方教育为什么这么重视艺术修养,我觉得这是重要原因。感性还是理性,其实是心力在不同方面的呈现,是不可以分割的。
— 3 —
互联网科技行业还在打仗阶段,遑论守江山
▶ “科技和新商业模式的进步,都需要适度失控。”
暗涌:2018年,你写的《全面反思腾讯》曾产生巨大反响,你如何看当下的腾讯?
李国飞:2018年是腾讯的一个巅峰,之后只能用平淡来形容。微信视频号有进步,是马化腾所说的“全村的希望”,但是离抖音还是差距巨大。除张小龙部门仍然在不断折腾,谋求突破,别的部门感觉暮气沉沉,甚至连曾经近乎垄断的游戏业务都受到新生代游戏公司的挑战。
我觉得腾讯是典型中年危机,熵增得很厉害。当年那种开疆扩土,见谁灭谁的气势早就没有了,做什么新业务都好像很勉强,尤其是一些与硬科技和底层科技有关的新业务,别人在跑,自己也只好站起来跑跑看。腾讯曾经在2018年年底推行过一些熵减举措,但是收效甚微。腾讯再不奋起就妥妥成养老院了。
暗涌:有人认为华为是中国进化力最强的公司,无论5G设备、手机、GPU、能源调度,甚至最近的新能源车,它都能够快速跟进。华为抓住了什么关键?
李国飞:华为管理最重要理论就是熵减理论。更加开放、打破稳定,一旦逮住重要机会就往死里砸钱砸人,是他们骨子里最重要的东西。华为把红军打仗那套方法和现代西方管理做了完美融合。它让每个人既战战兢兢,不能懈怠,同时又能够论功行赏,决不亏待雷锋,光精神激励没有用的,要尊重人性。
暗涌:你如何看阿里当下所面临的困局?你曾经赞扬阿里管理非常熵减,很有战斗力,现在你觉得阿里的哪方面出了问题?
李国飞:我一度觉得阿里巴巴能和华为相提并论,因为它志向远大,长远战略做得极其优秀,同时制定了各种制度提升公司的活力。我还曾经买过它不少股票,但是最后基本没赚钱,这是一个教训。我现在反思,觉得马云退休换人对公司影响太大了。无论曾经多么厉害的制度,熵减考虑得多么深刻,领导人还是最重要的。一个卓越的领导人,可以创造各种缘起,心生万法,让公司越来越强大,而不合适的人却会把再好的牌给弄砸了。一个公司换人后,还是要观察一下。如何评估一位领导人,我觉得心力禅的“四力”模型还不错,它是直指人的能力本质的。
暗涌:打江山和守江山也需要不同心性的领导者。
李国飞:在手机、互联网这些激烈竞争的行业,任何时候都在打仗,其实不存在守江山概念。过去几年,阿里无论是和美团的外卖大战,还是和拼多多的百亿补贴大战,都显现出了某种循规蹈矩,患得患失。这让阿里曾经固如金汤的护城河漏洞百出。但幸好阿里巴巴证明是有纠错能力的,前不久已经对人事做出了调整。祝福阿里。
暗涌:现在一些互联网巨头随着体量增大,也在遭遇新的关于公平竞争、垄断等方面的新课题。
李国飞:这个东西要从公平竞争法和反垄断法等法律的框架去约束它,靠行政命令来约束,效果恐怕不会好。社会上热议的资本到底要有序还是无序,甚至议论要给资本设置各种红绿灯。其实,在法治社会里面只要不是法律禁止的,那应该都是绿灯才对。又有红灯,又有绿灯,那是深南大道,不是海阔天空。每走一个路口都要停下来问有关部门能不能走,还能搞创新?乔布斯只怕都会得抑郁症。
看完《失控》你会明白,颠覆性的商业模式不是规划出来的,是不可以预测的,它是一种非常有活力和冒险精神的探索,是一种看似无序和失控的产物。比如说,像共享单车,很多人的钱打了水漂,没有人有怨言,因为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会自己承担责任。关键是,你给我机会,我愿意,允许科技和商业领域的“失控”性发展和边界上的探索,才能共同形成大家敢于投入资金的氛围。
另外科技大厂是一个巨大科技生态,是一个国家科技进步最重要的促进因素之一。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苹果、微软、谷歌、亚马逊这几个大厂,美国的科技会沦落到什么程度?一些前沿的最新的科技,像Chatgpt,就需要大厂不计成本的投入。善待它们,事关国运。
暗涌:你在书中特别多地提到了乔布斯,你觉得年轻一代的中国公司里哪些深受苹果公司的影响?
李国飞:我和米哈游的大伟聊过,他们深度学习了苹果和华为。他们集中公司大部分精力阶段性只做一款游戏的方法论和苹果很像,而高强度、高激励的组织调度,则和华为很像。我和理想汽车的李想也聊过,他们每年只出一款车,L7-L9是同一种车的套娃游戏,这样能大幅降低研发成本,学习的就是苹果极度专注以及追求极致的方法论,这是非常精深的思考。
暗涌:在研究过很多护城河很宽的上市公司后,你觉得它们是否存在一些必然的成长逻辑?
李国飞:有两点非常重要,一是领导人对一个公司成长是决定性的。一个公司的进化,不可能超越领导人的进化。第二个,提升活力,也就是熵减非常重要。阿里当时聚拢的是一批平凡的人,但马云是厉害的老师,他建立了一个厉害的道场,提升了所有人的心力,让大家知道怎么去做厉害的事。
暗涌:有人说互联网是人类史上罕见的有规模效应的理想商业模式,在未来会有类似的大机会吗?
李国飞:过去二十年,中国和美国互联网公司发展都很好,它们提升了全世界效率,给全世界带来了繁华。我们都享受到了这波巨大的红利。
未来10~20年,甚至更长时间,都会是AI的天下。它对提升人类效率的贡献会更显著。从这意义上来讲,我对这个世界未来非常乐观,AI会创造巨大的财富。普通人要选好公司买入持有,这将会是又一次财富大爆发的极好机会。过去很多年,我们的阿里、腾讯、美团等等互联网巨头的商业模式甚至都超越了美国的同类公司,在这波AI浪潮中,政府要相信它们,激励它们。
— 4 —
完整准确地理解巴菲特的理论
▶ “如果你买的是一家平庸的公司,不要套用他的理论。”
暗涌:你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价值投资?
李国飞:我2002年离开鹏华基金时,国有股减持还没有完成,市面基本没有价值投资,只有乱七八糟的公司才会涨。我当时对中国证券市场的未来非常悲观,这是我离开基金行业的主要原因。2004年中国解决好国有股减持之后,中国的价值投资才真正起步。
暗涌: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价值投资?
李国飞:有一本书叫做《巴菲特传:一个美国资本家的成长》,介绍巴菲特价值投资的书,97年就有了,我当时看了,没看懂。04年我又重温了这本书,可能是百战归来再读书,再加上我当时深度研究了辩证法,似乎有点开窍,读着读着好像突然间就明白了,所以很多人说价值投资是,你明白就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
暗涌:你过去文章中有提过,学习巴菲特时,会结合中国实际情况,建立自己的一套体系。现在这个体系构建的如何了?
李国飞:那是我十多年前的想法,实际上,对价值投资而言,不存在这样一套只适合于中国的体系。无论是中国还是欧美,价值投资思考的首要问题都是未来的现金流。
我看过一些文章说价值投资就是低PE,高分红,赛道好,行业龙头等等,坦率说这和价值投资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但确实关系不大,或者说没触及最本质的东西。
另外,我想强调的是,巴菲特所选择的公司,其实是那些极其卓越的公司,卓越到万中无一,是市场中皇冠中的明珠。如果你所选择的是一些质地平庸的公司,或者说虽然也算比较优秀,但远达不到极其卓越的这种标准,最好不要套用巴菲特的理论。
暗涌:04年当时你重读完《巴菲特传》,觉得自己懂了价值投资后,你做了什么?
李国飞:当时我判断地产未来一定会好,我买了万科。当时如果买入其他地产股,可能赚的更多,但重新给我一个选择,我还是要买万科。因为我不知道未来地产会出什么妖蛾子,而买一个最好的公司,你每天睡觉香的要死。
暗涌:所以做价值投资其实也是一件事关幸福感的事?
李国飞:如果一个人在战乱里挣钱,是没有幸福感可言的,而价值投资,如果你觉得买入的逻辑是正确的,面对激烈波动,就可以保持一个相对平静的心,这种人生是有幸福感的。
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很休闲。有一个盖茨的访谈,他说他去见巴菲特,发现巴菲特的日程表里,一个月里只有四天有安排。所以巴菲特每天都有大量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一个人每天忙得要死,以至没有时间思考,是很难做好投资的。除了读书和写点东西,我还喜欢到全世界跑马和拍动物。一个人找到了适合自己天性的事,是幸运的。
暗涌:段永平说很不喜欢特斯拉,但后来特斯拉涨了很多倍,你怎么看?
李国飞: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有一次去他家,他把我拉到他家的车库,翻起特斯拉的后尾箱车盖,说下雨的时候,就会有水沿着打开的车盖流到后尾箱里。他说这个产品实在太垃圾了,公司不会有价值。
在他的认知世界里,只有产品极其完美,客户满意度极高的公司才能入他的法眼,凡是没达到这个标准的,再怎么涨,和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特斯拉的产品他认为非常垃圾,因此没买,和他敢重仓买入苹果,其实是有强烈关联的。正因为他没买特斯拉,他才会重仓苹果。他只买他能看懂的东西,他说他能看懂的东西极少,他把巴菲特全神贯注于跨过一英尺栏杆的理念做到了极致,所以他投资做得极其成功。
— 5 —
人生的奇妙与可能
▶ “P图也是我的打坐时间,颅内高潮不断。”
暗涌:2004年离开鹏华基金陷入人生迷茫时,你想过未来做什么吗?
李国飞:当时想和一个在北大光华读EMBA时的同学去搞一个宝马汽车的4s店,结果没申请到牌照。如果拿到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而且离开证券市场的那几年,股市从2200点跌到了998点,血流成河,我正好躲过了。
暗涌:你在书中也提到,辩证法是你除禅学外,另一个重要的精神资源。
李国飞:辩证法对我影响也很大。像“1,-1,0”这样的思考模型和黑格尔的“正反合”也有相似之处。做一件事情,可以这么做,也可以那么做,把两种方法的精华整合一起,可能会更好,甚至可能进化到更高一个层次。这就是“正反合”。黑格尔认为事物就是这样进化发展的。斗争不是事物进化的主要原因,两者融合才是。我怀疑我们对辩证法的理解有一点偏差。
很多伟大的东西都是矛盾的融合。比如邓小平之前,没人敢想象市场经济和社会主义可以结合,华为是结合了红军那套作战体系和西方管理体系,新加坡则是结合了儒家价值观和三权分立的西方政治制度。现在东西方正在激烈竞争,谁是赢家?我觉得哪一方自以为血统纯正,盲目排斥另一方的,一定会输,哪一方能从对方学习得更多更好,那一方就会赢。
暗涌:你文章说,最近一两年的摄影有所突破,这个进步从何而来?
李国飞:去年五月,我参加了一个摄影后期学习班,老师是中国黑白摄影第一人段岳衡。上课第一天,我就被他的操作震惊得三观尽毁,他颠覆了我对摄影的认知。他不关心相片的真实,他把PS后期处理当作一种天马行空的,完全自由的表达。他说艺术就是乱来,他鼓励我们也要乱来,我深受启发。
学习六天后,我回家一门心思P图,一发不可收拾。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在家里P图十几个小时,以前我经常打座,但P图后没时间打坐了,或者说P图就是我的打坐时间,颅内高潮不断。我必须要调好闹钟,否则我会沉迷其中。
我喜欢拍摄野生动物,这在艺术摄影中属于边缘地带,非常小众。我觉得,动物是有灵性的,通过动物的灵性表达艺术家内心的情感,其实更容易打动人心,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是杰出典范。在这个边缘地带搞点创新,注入点思想,反而让大家觉得耳目一新。
艺术特别强调打破框框,考验的是人的创新力。一个人模仿赵无极一模一样,但没有用,不值钱。投资可以证悟空性,摄影也可以。
暗涌:出书和搞摄影,对你来说是一种人生意料之外吗?
李国飞:人生很奇妙。我从来没想过要出一本书。2010年我在北大做了一次演讲,莫名传的很广,这给了我很大信心,后来又写了多篇文章,反响还不错,《乔布斯、禅与投资》今年成书出版,感觉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我从小身体孱弱,中年后刻苦训练,先是半马,然后全马,然后横渡台湾日月潭,后来居然还完成了铁人三项,这是我年轻时不敢奢望的目标。
至于摄影,我从小毫无艺术天赋。40岁时,连光圈是什么都不知道,在学习摄影第一年,就拿了《中国国家地理》一个大奖,过几年又拿了美国国家地理中国区的二等奖,最新是拿了2020年索尼世界摄影大赛自然与野生动物组别的冠军。今年被邀请参加非常专业的“上海PHOTO”展,哪怕一年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相信人生是可以持续进化的,前提是你真的热爱,将心注入,人生就有很多可能。另外,我想强调一下,无论是投资,还是禅,还是摄影,我都只是刚入门,谈不上什么成就,之所以谈谈个人经历,不过是希望能够给大家一些启发。
暗涌:听说段永平很少读书,但对投资却造诣颇深,你觉得他是怎么进化的?
李国飞:他在网上说过,他可能有一点阅读障碍,大学毕业后想不起来看完过任何一本书,而且看书主要就是翻翻书。他社交也很少,只和熟悉的很少数朋友来往。他可能习惯一个人思考,和绝大部分人交流只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非常快乐。
这让我突然想起腾讯的张小龙,他也很少社交,他说自己社恐,喜欢一个人呆着,因此要做一个社交工具帮助自己。据说他可能说过,和别人的每一次会面,都是他人生的一个黑洞。
有一次去他办公室聊天,我说我看过马斯克有一个访谈,他说我们活在真实世界的机率只有十亿分之一,我没想明白。他想了一想说,他可能知道,然后站起来走到一块黑板前,用笔画了一条代表时间的线,好象是从宇宙诞生的时候说起,边说边想,边想边说。我很礼貌地频频点头,其实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微笑着,两眼发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个世界上,可能极少数某些人是生而知之的。他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月亮,而大部分人则需要借助手指才能看到月亮。我对这种人很景仰,我艰难摸索、非常努力地修行才略有所悟。
暗涌:你觉得所谓寻找智慧其实寻找的是什么?
李国飞:乔布斯是我的偶像。他以追求极致的精神毕生追求智慧,不断突破自己。追求智慧就是不断打破自己的牢笼,去领略更美好的世界。他死去的那一刻,是他人生智慧的巅峰,从这个意义看,他的人生非常完美。我送朋友的签名书,上面写着:“将心注入,持续进化”,你我共勉。
暗涌:一位投资人想问你,如果此生不做投资,你会选择什么职业?
李国飞:不敢想,我这么喜欢投资。如果非要做个选择,我可能会做个哲学家。不过,可能只是三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