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都有少年得志、一鸣惊人的幸运儿,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负重者。人生的成功既有社会公认的一些标准,也应当有自己的定义。其实,人生不是一场马拉松,因为它本就不是一场比赛,而是时时刻刻的体验。每个人沿途的风景都不相同,终点也不一样。”
这段话来自一本新书《自我突围:向理想前行》,作者是结构生物学家、清华大学原副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西湖大学首任校长施一公。
作为倍受关注的全球顶尖科学家,施一公的人生经历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从年少时被保送清华、后赴美读博,成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终身教授,到放弃美国终身教职,回到母校清华先后担任清华大学生命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副校长,再到2018年辞去清华职务创办西湖大学……每一步,施一公都在不断突破自我。
如书名所言,“自我突围”和“向理想前行”相得益彰,二者共同绘就了这位顶级科学家、教育家丰富多元、求真务实的精神世界。施一公在人生关键大事上的抉择,是以“爱国、创新、求实、奉献、协同、育人”为主要内涵的当代科学家精神的鲜活写照。
6月底,施一公带着这本书,做客抖音直播间“老俞闲话”,与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对谈。二人相谈甚为投契,从早年成长经历,谈到人生关键抉择,还有当前中国的科技教育等等。
访谈中,对于“顶尖与非顶尖学府的学生有何寄语”“年轻人是否要留学”“东西方大学的不同”“专业选择”等话题,施一公也给到了自己的见解和建议。
对谈尾声,施一公提到,这本书属于自己的版税会直接捐给西湖教育基金会。俞敏洪当即表示:“这本书你最后拿到多少版税,我新东方就捐多少钱给西湖大学。”俞敏洪说,自己被施一公感动到了,考虑修改一下遗嘱,“后面也会拿出一部分(资产)捐给西湖大学。”
以下是本文中施一公的部分观点:
1. 我骨子里从不以大学论英雄。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特的地方。考不上好大学的人并不意味着将来就没出息,任何一个坚持自己理想的人,或多或少最后都会实现理想。
2. 整个中国的科技教育往前走,通过几代人,跨了好几大步,现在开始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故步自封的时候。
3. 要想真正实现从0到1的突破,是需要目标导向不明显的一种学术氛围,这种学术氛围需要我们更好地营造。
4. 当一个人能上大学,哪怕上的不是最好的大学,这个人总体是衣食无忧的。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我不建议学生或学生家长把学一个专业将来就业能挣多少钱作为首要考虑因素。
5. 一个人总会老去,但是你总会要看一看自己能留下什么,能做什么?你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会比较值?对我来讲,如果西湖大学代表了一种理想,我过去10年、20年、30年做的准备似乎都是为了这样一所大学。
以下为俞敏洪与施一公的对谈实录(节选):
给顶尖与非顶尖学府学生的建议:
你的社会责任感要和你得到的机会匹配
俞敏洪:你上了清华,我上了北大,清北都是中国的顶级学校。现在回到清北校园,坦率地说,我看到一些学生身上已经没有了我们这代人的精气神儿。他们当然成绩很好,但进了清北以后,有的比较迷茫,有的有心理压力,面对未来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对于现在进入清北等顶尖学府学习的这些学生,你有什么样的寄语?还有更多的年轻人其实没法进入清北,对这些学生,你又有什么样的寄语?
施一公:我以前在清华生命学院做过班主任,做过院长,也经常和学生座谈。我经常讲一句话:“你们要意识到,你们有这个机会能进入清华上学,固然有自己的个人努力奋斗,但不要忘了,这也是全社会赋予你们的。因为你们占了一个位置。在这个社会中有一个独特的机会属于你,你对这个社会也有了一份责任,你不要浪费了,你绝不可以说只是靠个人努力考上的所以想颓废就颓废,这是不对的,你的社会责任感要和你得到的机会匹配。”
但另一方面,我骨子里从不以大学论英雄。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特的地方。考不上好大学的人并不意味着将来就没出息,任何一个坚持自己理想的人,或多或少最后都会实现理想。我很幸运就有这样一批学生,他们最初的背景按现在主流来看是不太好的,是二本三本大学毕业的,最后到了我的实验室后,非常努力,有的成为了学术大家,非常了不起。
所以我一直坚持一点,在所有人才培养的理念里,每个人都可以成才,但是你在哪方面成才、怎么成才,这得靠自己的坚持。当然,在坚持之外,在坚持的过程中要有一些机会,要有一些人能够赏识你。但是如果连坚持都没有,哪来的后面的部分?
所以我对学生的要求很简单,你努力做到你自己的极致就行了。机会是会给你的,因为你已经努力了,会有机会被你创造出来,但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就说自己没有机会,这是不对的。社会竞争激烈,机会很少,一定是绞尽脑汁儿使尽浑身解数努力之后得来的,要付出你的努力,不要给自己理由不努力、坐等机会,这是不可能的。
俞敏洪:对于没有进入顶尖学府的学生,每个人都能成才,不管你在什么大学,成才是一种自我要求,不是一种外在环境给你带来的结果。当然如果进入了更好的环境,有更好的老师、更好的同学、更好的科学实验设备或者图书,可能你成长的速度会快一点,但是,也有很多人是在没有这样的环境之下依然成才了。不要以环境不好、学校不好为由,本身就放弃努力和志向。环境再艰苦也不要找外在理由,因为找外在理由就是为自己的退步找理由。
施一公:其实作为学生,作为孩子,当觉得自己不如人的时候,这种自卑是很自然的。
当你觉得自己不如人的时候,你不一定不如人。
我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作为一个科学家,看到了太多考试很优秀很聪明的人,但是他就是会考试。实际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的灵气是反映在做实验中,有的人的灵气是反映在思维的严谨。我确实不认为所谓的IQ和考试成绩就一定能反映出这个人将来的潜力。
我觉得一个孩子如果能让一个因材施教的老师发现长处的话,他一定会成才的,一定会在他的领域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俞敏洪:人有的时候像花一样,有的花是在春天开的,开得很早,有的花可能到了夏天才开,蜡梅花要到冬天才开,但蜡梅花如果不经历过前面那两个季节开花的忍耐的话,它怎么可能冬天开花?
施一公:你说得非常对,我对学生的鼓励就是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是天选之人。但天选之人的发现必须要依靠自己后天的努力,依靠后天对自己的肯定,一个努力并且肯定自己的人就会不断进步。尽管每个人是天选之人,但有的人一辈子就把天选之材这件事给浪费掉了。
关于年轻人是否要留学:现在不是故步自封的时候
俞敏洪:当今这个时代,很多年轻的孩子依然还在思考要不要去留学。你觉得,当今这个时代,这些年轻的孩子还要不要去留学?还能从留学中有怎样的收获?比如在西湖大学读本科和到斯坦福大学读本科,你建议孩子们怎么选择?
施一公: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西湖大学对本科生的要求是,在本科读书期间,本科生至少要有一学期交换到对口大学学习。这期间,他们会有一个深度的文化浸润。
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我也是很直截了当,我鼓励大家还是走出去看一看,但是要带着自信,也要带着双向理解。我觉得大学是培养人的地方,尤其是本科。培养什么人?除了培养学术能力之外,也培养尊重自己、尊重别人的人。尊重自己,你就不会自卑;尊重别人,你就不会太自大。我认为在当下的国际大局势下,中国在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中国越来越强大,我们的年轻人更要胸怀世界,热爱自己的祖国是必须的,但同时要胸怀世界。
因此,我觉得出国留学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20年之前,国内的研究水平可能不如海外一些国家,但现在我们赶上来了,在一些领域已经接近甚至实现赶超,整个中国的科技教育往前走,通过几代人,跨了好几大步,现在开始走向世界舞台中央。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故步自封的时候。
我也相信国家会鼓励孩子们继续在留学舞台上交流,只有科技文化充分的交流,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更好地往前发展,最终应该形成一个互相交流的平台。有一天如果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大学生愿意到中国来进行学术交流和教育,中国孩子也愿意自由到世界交流,我觉得这样会推动和促使中国和世界的共同进步,才是一个真正更好的状态。
关于东西方大学的不同:
国内大学需要在基础研究领域实现0到1的突破,这离不开更好的学术氛围的营造
俞敏洪:东西方的大学在学术研究上的不同有哪些?比如西方大学的优点到底在哪里,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什么?反过来,中国大学体系的优势在什么地方?我们怎样能够发扬优势并且取长补短?
施一公:我先定性地说一下,我们国内的大学一直在改革、变化之中。这种改革和变化的幅度在过去几十年远远大于世界任何其他国家的大学。因为我们是一个开放的国家,博采众长。不仅是教育,科技也是一样,我们一直在看、在听、在学,并根据中国的国情在改。其实我们的科技、教育方面的机制改革一直在进行,这一点已经和其他国家的大学不一样了。
到现在为止,教育科技机制上还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现在总体而言,方方面面在往前走得很好的时候,我认为需要改进的可能更多的是多样化、多样性和自主权的落实。尤其是在基础研究领域实现0到1的突破,需要一些自发的突破。
国内大学现在在很多方面做的是非常好的,包括目标导向的基础研究、举国体制,这是中国独有的优势。但是我们有时候也要注意一点,就是这种从0到1的突破。要想真正实现从0到1的突破,是需要目标导向不明显的一种学术氛围,这种学术氛围需要我们更好地营造。实现从0到1的突破对我们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因为从1到100,在别人的1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的能力,我们其实做得非常好。但是从0到1的突破,这里面需要我们反复思考,我们要在怎样的一种大学的教育才能实施。
总结来看,我们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但是可能需要进一步改进的是怎么样营造更好的氛围,让一部分人能够聚焦在科学研究领域的自由探索上,实现0到1的突破。这就像盖楼,楼挖得越深才能盖得越高。但是基底不够深的话,楼盖好以后,要想在上面再加一些层是不可能的。对中国这样的泱泱大国,不可能靠任何一个国家去弥补基础研究的0到1突破的不足,只能靠我们自己。而靠自己的话只能是在我们的大学、科研院所创造更好的环境,让大家能够去突破。
关于专业选择:个人兴趣结合社会需要
俞敏洪:眼下也到了孩子们选专业的时候了。当初你为什么没有选数学系、物理系,反而选了生物系?你是怎么选专业的?对当今大学生选专业有什么样的建议?
施一公:当一个人能上大学时,哪怕上的不是最好的大学,这个人总体是衣食无忧的。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我是不建议学生或学生家长把学一个专业将来就业能挣多少钱作为首要考虑因素。我建议,第一是凭兴趣,你有兴趣是最好的。但是很多年轻人经常是没有兴趣的,因为在每天准备考试刷题中,他是有功利心的,他很难对一件真正的事情感兴趣。
怎么办?有一个办法就是我当时在清华选生物的办法。
我在高中虽然是物理竞赛、数学竞赛得过奖,但我并不是对数学物理有那么大的兴趣,我认为需要看到社会的需要,历史发展的需要(这个世界将来的发展从事哪一行研究、从事哪一个专业可能会更好地改变世界),再加上个人的兴趣综合考虑。
我当时选生物也是阴差阳错。当时清华招生老师告诉我21世纪就是生物化学的世纪,我当时突然之间开窍认为,既然生物和化学结合是生物化学,生物和物理结合不就是生物物理,生物和数学结合就是生物数学,还有生物计算机、生物工程……可以延伸出几十门不同的领域。我当时对生物一点都不感兴趣,但就是选择了清华生物系。社会将来发展可能出现的巨大需求,是我当时选择专业方向的主要考虑。
关于创业初心:
西湖大学是新型大学,用小而精的模式在科技教育领域进行新的探索
俞敏洪:为什么离开清华做西湖大学?你放弃了一部分学术研究的时间去做行政,去建设西湖大学,一定是看到了背后它的更大的价值。这个更大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施一公:我觉得我真的是很幸运。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不会有出国留学;没有出国留学,没有在普林斯顿大学那十年的打磨奋斗,不会有我在学术界的一些成就和地位,也不会有在清华的眼光和做法;如果没有在清华的十年的奋斗、全力以赴,也不可能有这么深的对教育制度的理解,也不可能如今和一大批同道,在政府、企业、老百姓、社会各界力量的支持下一起做西湖大学这件大事。
但是我在这儿想特别强调的是,西湖大学是一所新型大学。它不是我们平常看到的一个普通的公立大学或民办大学。什么叫新型大学?它得到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支持,截至目前,有三万多位捐赠人为西湖大学捐赠。这所大学一定是在政府全力支持下才能办起来的。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在政府支持下,希望在科技教育领域做一些改革探索的大学,这才叫新型大学,它既不属于任何一个企业家,任何一个基金会,也不属于任何个人,它是属于全社会的大学,是国家的大学,只有这样的大学才能够在中国生根发芽,做起来。
当然,我这话说得非常大,但是我心里真正想的就是为了祖国将来的发展,为了世界将来的美好创办的大学。
西湖大学虽然很小,但是我觉得它是能带来奇迹的。如果说一所大学能带来奇迹,那么最后你为它全部付出都是值得的。一个人总会老去,但是你总会要看一看自己能留下什么,能做什么?你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会比较值?对我来讲,如果西湖大学代表了一种理想,我过去10年、20年、30年做的准备似乎都是为了这样一所大学,它需要走这样一条路,需要我花一点时间去克服困难,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吗?所以我是能(保持)心理平衡的,也只有心理平衡我才能往前走。
俞敏洪:你牺牲了一部分的自我时间,但是创造了一个更大的平台,让更加有才华的人在这个平台上能够顺利做出他们的科学研究,以及未来有更多的人做出科研成就、为国家做贡献。这比你一个人100%全情投入做科研,更有无数倍的放大效应。
施一公:是的。当然中国现在发展得非常好。但是在教科书中,以中国人命名的定理、公理是很少的,毕竟过去三四百年间,现代科学没有起源于中国。有时候我想,改革开放到现在也40多年了,这么长时间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环境,有这么聪明、这么智慧的一群人在努力,我们难道不应该做出更好的贡献吗?我指的是中国人代表中国代表这个民族不仅是填补中国的空白,不仅是让中国在世界上站起来,而且是帮助人类文明更好发展。人类发展到今天,我们享受了这么多的便利,不就是过去的这些科学家、工程师探索出的成果吗?古代中国人对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现在我们正在做出越来越多的贡献。但我觉得总得做出和我们的人口基数、中华民族的在世界上的地位相称的、更大的贡献才对。
当然这件事不是只有西湖大学才可以做。因为我在清华做了整整十年,清华是所很了不起的大学。中国总体而言,过去几十年取得了日新月异的进步。中国的科技和教育正在走向世界舞台中央,正在成为科技和教育的强国。但是也可能我性格太急了,我总觉得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有5000年历史灿烂的文化,14亿人口,总要不断尝试新的东西。清华北大浙大复旦交大这些大学非常优秀,他们做得很好。但是我们总是不断要在科技教育领域探索新的机制以适应新时代的中国。
西湖大学有点儿小,所以它特别适合去探索。这就是我们的根本目的。我为什么最后从清华出来?绝不是清华做得不好,而是清华做得很好。我不是因为清华不好而离开,而是因为看到清华现在这样做得很好,但是想尝试一些新的做法,去探索用小而精的模式。在世界范围内,用小而精的模式去探索实际上是很普遍的,像尖刀排一样去探索。而且,在另外的一种类型的组织结构中间,也可能有意想不到的会更加激发出一个团队的创新能力和创造力。
俞敏洪:我还挺感动的,中国的科学家、文化学者,既然是作为主导社会、国家、世界进一步的力量之一,原则上就应该要建立起自己的人生信仰体系。这个信仰体系,在宋朝的时候,张载称之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国古代士大夫的这种心愿也使得一批士大夫文人真正变成了中国的良心、良知和精神的支柱。
今天的我们其实应该有更大的世界格局和世界眼光。在这个眼光之下,如何推动祖国的科技进步、文化进步,就变成了当代知识分子或者科学家、工程师、人文学者的一种使命和信念。不管外部环境如何,这件事都不应该改变。如果一个人真正建立了这样纯粹的信念时,他也就有了一种不为风雨所动的坚持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