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刘阳
在小糕组里的7个女生中,有4个人长了子宫肌瘤。生理期紊乱更是家常便饭——小糕正常的生理期周期是两个月,但上班后就没准过,“有时候半年,有时候一个月”。
小糕是北京某大厂员工,跟很多人一样,对于小糕来说,成为互联网行业的一员,特别是头部大厂,就是赶上了“风口”。等待着他们的是丰厚的收入和体面的生活,以及带着工卡外出吃饭也能打折的福利。
但“硬币的另一面”,是那种仿佛一颗颗被拧紧的、无法松绑的螺丝的工作状态,高压、996、身体健康预警随之而来。高薪资是表面,“自发卷”才是共识,月经不调已成常态。
今年,即将迎来25岁的小糕,想重新感受一把自由的空气——她决定裸辞。
面对高压的工作,一些年轻人选择裸辞
但更多的是被迫离开的人。在互联网企业的“裁员潮”中,广州某大厂员工明明和另一头部互联网公司的员工木木,被“选中”了。
离开大厂,风口不再,裸辞或被裁员,固然会有一种狠狠被摔在地上的痛。下一步怎么走,成为一个迫切需要给出答案的选择题。
被裁员后,明明找到了更适合33岁的自己的位置——转行进入了一家朝九晚五的券商公司。她想:“从一个第1名的公司到一个第50名的公司,又怎么样?这种生活质量的提高远远大于我以前所获得的那些虚名。”
一次决断,或许会引向新的出路。刚刚过完25岁生日的小糕,裸辞后对陈奕迅的一句歌词颇有感触:“马路戏院商店,天空海阔,任你行。”
卷不动了
人们对互联网大厂的普遍印象是:越来越卷了。
三年前,22岁的小糕拿着本科211、港校硕士的学历以及三家知名互联网公司的实习经历,进入北京某头部大厂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入职之后,小糕主要的工作内容是为产品制定市场推广的策略。这并非小糕的首选岗位,“但当时没得挑,基本都是企业选你,没办法自主选行业”。
本科的时候,小糕也有不少师兄师姐通过校招进入大厂。相比之下,他们基本不需要有多少实习经历,毕业后就能直接以应届生的身份进入公司。
但到了小糕这一届,已经变“卷”了不少,人均要有两三份相关的实习经历才能进大厂。再到三年后的今天,“如果以我当时的水平去面现在的大厂,可能都不一定能过简历这一关。”
具有7年互联网运营经验的明明觉得,社招可能比校招还要来得更加残酷,“社招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首先你得先有HC(Head Count,正式员工名额),其次找的一定是一个来了就能干活的人,不可能来了之后再给你半年一年的时间慢慢摸索。”
社招可能面临的一个情况是,合适的HC或者在招人的企业本身就少了很多。IT桔子新经济死亡公司数据库的数据显示,具有明显科创属性且倒在2022年的企业约105家。
“前几年如果要跳槽,外面的大厂、中厂可能还有很多想要试错的新部门或新业务在扩张。如果你有一些跨业务的经验,别人也愿意接受。但最近一两年,大厂基本都更偏向于只要熟手。”明明说。
IT桔子做的新经济死亡公司数据库,据统计,2021年倒闭的公司有5063家,2022年倒闭的公司有4198家/截图自IT桔子
2020年、2021年的时候,小糕还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业务处于高速扩张的阶段,“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在朝同一个方向跑”。那段时间,小糕经常上午10点上班,凌晨0点、1点才下班,晚上9点钟困了,就去茶水间倒杯咖啡续命,然后接着干。在2021年8月之前,小糕的休息日还只有大小周,“Jesus,那段时间特别黑暗”。
到了2022年以后,一些无法盈利的边缘业务被慢慢砍掉。这对小糕所在的部门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卷。互联网行业最核心的部分是产品,市场营销就是个寄生性工种。“产品好的时候,我们的推广需求就很多;产品不行了,我们就只能自己画饼自己做。”
卷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裁员。“(裁员)这个挺看业务线的。业务挣钱的话,产品、运营、市场都能留住,不挣钱的话就一锅端。” 不过,在小糕看来,不同工种的裁员概率其实差不多。
明明被裁员时,朋友们调侃说,她就是盏“行业冥灯”。
明明是成都人,在某985高校本科毕业后,去外企做了管培生,几乎整年都要跑渠道、跑商超,做非常基础且非常累的销售工作。
很快,她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干这一行,于是辞职考上了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读研究生。
即便是明明这样的学历,要进大厂也不是轻松的事,“我们班毕业的有30多个人,很多人都想进大厂”。但同期面试的人(其中不乏学历条件更为优秀的人)中,最后只有明明入职了大厂。
2016年4月,明明作为一名校招实习生入职,负责视频内容的生产。算上实习的时间,她已经在互联网行业待了将近7年。
2021年8月,明明经历跳槽后,再次回到原来的公司,那时所在部门的工作状态,在行业里算是数一数二卷的。在她刚入职的头半年,几乎每天都是早上10点多、11点上班,凌晨才能下班,“所有的人除了回家洗澡,就是上班”。明明的男朋友就在同公司的另一部门,但两人几乎没有在凌晨之前见过面。
在忙碌的工作中,与家人朋友接触的次数也变少
“所有的人11点多还坐在工位上,我都已经工作得有点恍惚了。你能想象吗?一个人一周有5天都没有拥有过23:30之前的个人生活。”
提前几个小时下班简直就是恩赐。到了周五晚上,大概9点、10点就能回家,明明说,“那个时候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可以浮出水面吸一口气。”对于明明来说,996简直就是“福音”。
大厂与其他公司不同的是,这种卷往往是“自发”的,“有的人可能是工作做完了坐在那刷工时,但在我们部门,大家就是干活干到那个点,所以就更累了”。
大厂的代价
在高强度的压力之下,在大厂工作几年后,人们很难再保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直到收到了裁员通知,木木才抽出时间去了医院体检。结果显示,子宫肌瘤、多囊卵巢综合征、桥本甲状腺炎、甲状腺结节和乳腺结节。
木木是某大厂技术部门的一名员工,经常要接触带有辐射的设备。有好几年的时间里,木木每天早上8点多从家里出发,一直到晚上10点、11点左右才能回到家。
在工作期间,常常要到很晚才能回到家
工作期间,木木的生理期基本都是四五十天才来一次,但一直没有时间请假去做检查。被裁员之后,她才抽空给自己安排了体检。
即便如此,背负房贷、车贷的木木还是无法放松下来。34岁又正好处于求职的“尴尬期”,“求职时,很多时候被问到年龄和家庭状态,就没有下文了”。
除了互联网公司的岗位,木木也开始把目光投向了银行——虽然这将面临一定幅度的降薪。
木木今年34岁,丈夫过两年也将迎来不惑之年,但两人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木木2021年就开始备孕,但据医生说,就她目前的身体条件,“能不能怀上很难说”。木木说,“现在也不知道该先治病还是先生小孩”。
备孕也是明明的考量之一。据明明描述,她以前在公司几乎看不到孕妇,“每天工作到十一二点怎么生”“我在公司整个工区看到的孕妇,都没有我现在的小公司一层楼看到的孕妇多”。
也正因如此,明明一开始就很确定,自己不会在大厂里待到超过35岁。最后的裁员通知,也算是给了她一个离开的契机。
明明对自己未来的设想是有孩子的,但“按我在大厂的作息没有办法生孩子”。“大家各有各的病”,明明说。
明明的很多同事都有长期的情绪问题,“我觉得人在那样的高压下很难很健康”。有段时间,明明出现过一些抑郁、恐慌的症状,胸闷喘不上气。在饮食作息不规律以及压力导致的激素紊乱影响下,明明还出现了“压力肥”,一度胖到了145斤,“是我人生最胖的时候了”。
不过,明明觉得,“被裁了之后换了个朝九晚五的工作立马就好了”。
在去年“降本增效”的大背景下,大厂的各个业务线都裁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明明。当时正值大厂的绩效考核期,明明在调岗的过程中,背上了裁员的名额。
明明拿到了n+1的赔偿,还有2个月的缓冲期。但在那2个月的时间里,明明还是要照常打卡上班。那段时间,明明在同事面前常常会萌生出羞耻感,“出现在工区或者同事面前的时候,真的会很不好意思”。
对33岁的明明来说,“再就业”也是项难题。明明原来所在的部门已经是国内互联网行业的天花板,因此她只有“往下走”的余地。
一方面是,她所在城市的互联网企业比较少。明明把所有的能面的岗位都面了一圈之后,发现要不就是业务上没有合适的,要不就是中厂和小厂接不太住自己的薪资。
明明也焦虑过,担心自己可能会从此垮掉,开始走下坡路。她不断地给自己灌“鸡汤”:“我跟自己说,我现在手上有几十万现金,足以支撑我不工作;我男朋友也能管饱,我们家庭也还不错,不用担心;就用这种很直白的话来鼓励自己。”
一番休整后,明明决定转入金融行业。她考下了证券从业资格证,并花了5个月的时间通过了一家腰部券商公司的面试。
刚开始的时候,明明还会想:这个title是不是不如以前的光鲜?“我总会有一种羞耻感,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混得很差?”这些念头反复在明明脑中盘旋。
辞职后的“再就业”也是一个难题
明明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大的心理落差,结果发现“每天爽到的是我自己”。她开始拥有自己的时间,可以尝试很多以前想做但没有时间做的东西,“我的可能性被打开了”。
明明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快乐了很多,“我以前可能一天当中10个小时都在焦虑,现在可能一周也就焦虑一两个小时,它就是一个很实在的对比”。明明的薪资比以前下滑了约20%,但生活质量却提高了四五倍。
结束采访时正是周二的晚上9点。明明说:“现在还早,还可以再打打塞尔达,然后再想想下一条小红书怎么做,然后还可以看看剧。大概再过两个小时之后,我男朋友才下班回来。”
自由
在小红书“大厂裁员”的帖子下,经常能看到一类评论——“接裁员”。对于那些早已对高节奏高强度的工作感到困倦的大厂人来说,带上“大礼包”美美躺上一段时间也很不错。
今年年初,小糕已经积累了一股非常强烈的职业疲惫感。虽然小糕所在的小组也有裁员名额,但给了另一位资历更老的同事。
年初,公司做年度规划的时候,小糕越发感觉到,这些工作不再能满足自己的追求。她盯着大屏幕上的空白文档,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脑子里写满了“我要离开”。
2月底,小糕提了离职,过完法定流程规定的一个月,在3月底正式结束了在大厂的工作。
办完离职手续后,小糕“整个人一下子被打开了”。
三年来攒下的30多万给了她“底气”。她决定允许自己带着存款先gap个半年,去玩之前玩不了的地方,去做之前没时间做的事。
她一边慢慢建立新的生活秩序,健身,做饭,看书,写作,同时准备签证和旅游。
小糕在小红书上找到了同样刚刚辞职的伙伴,一版又一版地对酒店、交通、行程的excel表格,精心策划了一场为期20天的欧洲旅行。抵达罗马时,小糕写下:“此刻只想振臂高呼:我的25岁万岁。”
瑞士,阿尔卑斯山下的格林德瓦小镇
从紧张的工作节奏中脱离出来后,小糕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人老了是怎么回顾自己一生的?会觉得什么比较重要?”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翻开了戴安娜·阿西亚的《暮色将尽》。
“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同时包含宁静和骚动,心碎和幸福,冷酷和温暖,攫取和给予,甚至更加尖锐的矛盾,比如一边神经质地确信自己注定失败,一边觉得自己会成功甚至因此扬扬得意。不幸意味着命运的钟摆从较好的位置荡到了较差的位置,并停留不变,一个人快乐的安全感遇难终结;而大部分人的生命经历着命运的跌宕起伏,并非一味朝向幸或不幸的极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其终点距起点并不遥远,好像一开始就设置了基准,永远停在那里,不论你怎么绕,最后终将返回原地。”
很多人问小糕,裸辞的感觉怎么样?
离职前的生活宛如“一潭死水”,但在裸辞后的第一周,小糕觉得“整个人像从一条污浊湍急的溪流中被冲刷上岸,嘴里堵住的淤泥全数吐出,鼻子开始学会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全身所有感官,也被最大程度打开了,每一个细胞都在尽情感受这世界,像重新活了一遍”。
她写道:“重获新生第一天,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也突然流起来,人脉,资源,机遇,春天在摩拳擦掌。
“很久没有像此刻一样感受到好奇心和探索欲。是一种不知未来如何但想先试了再说的冲动,一种万物皆有可能的张扬的活力,一种返璞归真的晴朗的心情。”
(应受访者要求,小糕、明明、木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