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经》记者 陈洪杰
编辑｜袁满
相对于银行、信托等其他类金融机构，大多数金融租赁公司在2022年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2022年商业银行净利润同比增长了5.4%，具有影子银行特性的信托业利润同比下降了40%，而同样具有类信贷属性的金融租赁公司大部分实现了双位数或者三位数的净利同比增长。
究其原因，金融租赁公司通过借短投长获取较多收益。2019年金融租赁公司的发债票面利率几乎达到4%，在2021年随着资金面充足，利率降低在3.5%以下。
而到了2022年，中国市场资金进一步宽松，金融债利率降至3%以下。但金融租赁公司已很少发行金融债，直接通过银行借款融资的方式，方便、快捷且价低。“在资产投放端，一些项目的期限在3年-5年，甚至5年以上，而执行利率在6%、甚至8%以上，利差拉大后，带来了丰厚的利润。”数位金融租赁行业人员对《财经》记者表示。
从整体上来看，金融租赁行业呈现较为明显的短债长用的期限错配现象。金融租赁公司资产端期限较长，融资端主要集中在1年期左右。
“这是金融租赁目前重要的生存之道，无可厚非，但应将短期债务控制到一定比例，防止过度期限错配引发流动性风险失控。”融资租赁行业资深人士、泓塬资产管理董事长王维军称。
面对息差收窄、优质资产竞争加剧和信用风险上升的外部环境，金融租赁公司过度依赖类信贷业务赚取利差的融资租赁业务模式仍有窗口期，但预计难以长期维持。
2023年3月末，广义货币（M2）余额281.46万亿元，同比增长12.7%，增速比上月末低0.2个百分点，比上年同期高3个百分点。2023年以来，M2同比增速持续保持在12%的高位水平以上。
“现在市场上最不缺的就是资金，随着银行资产投放端的下沉，必将挤压到金融租赁公司的生存空间。金融租赁正好可以利用这段利润增长不错的空窗期，从以售后回租为主的类信贷模式，转向管理资产的经营性租赁。”四川小往大来(融资租赁)咨询首席执行官、原贵银金融租赁总裁罗晓春对《财经》记者表示。
王维军、罗晓春等人士均认为，经营租赁业务的核心是弱化对承租人信用状况的依赖，形成以租赁物为核心的经营模式，侧重于承租人未来现金流以及租赁公司对租赁资产运营的能力，这正是与商业银行形成差异化竞争优势的所在。
期限错配带来利润大增
2022年各类金融行业承压，盈利出现乏力，部分金融行业甚至大幅下滑。
不过，金融租赁行业似乎是个例外。在近期发布的2022年度报告中，有40多家的金融租赁公司公布了相关财务数据，大部分实现了高达双位数或者三位数的净利润同比增长。
其中，信达金融租赁净利润为5.36亿元，同比增长86.86%；海西金融租赁净利润为2.17亿元，同比增长48.86%；永赢金租净利润为16.12亿元，同比增长48.27%等。
来源：企业预警通
不同于银行业资产大幅扩表驱动利润增长，金融租赁行业近些年的资产规模变化不大，稳定在3.6万亿元左右，甚至部分金融租赁公司出现了缩表。
金融租赁行业净利润大增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资金成本逐渐走低的情况下，金融租赁公司凭借母公司资金及流动性优势实现借短投长赚取利差。
以信达金融租赁为例，2022年总资产规模同比增加13.47%，而净利润大增86.86%。信达金融租赁部分负债端的成本是多少？《信达金融租赁2022年报》显示，2019年3月，该公司在全国银行间债券市场成功筹记发行一期金融债券，发行规模为30亿元，期限为3年，票面利率为3.78%。2021年11月，其发行的3年期限、16亿元金融债，票面利率为3.55%。2022年8月，发行规模为3年期、10亿元金融债，票面利率为2.96%。
租赁业作为资金密集型行业，其融资成本和便利性对业务发展有着深刻影响。“2022年金融租赁公司的金融债利率已低于3%，但相比而言，母公司提供流动性支持和同业拆借的资金更快捷和便宜。银行的短期授信我们用不完，所以不太考虑发行金融债。”有金融租赁行业人士称。
有数据显示，自2019年以来，金融租赁公司金融债发行规模有所下滑。2022年，金融租赁公司境内发债全年金融租赁公司累计仅发行金融债74亿元。
“受美联储连续加息导致发行利率大幅走高及市场流动性紧缩影响，2022年金融租赁公司离岸债券发行亦严重缩量。（离岸）公开市场融资环境的趋紧也使得金融租赁公司更加依赖银行借款，在一定程度上推升了短期债务比例。”惠誉博华表示。
资产投放端的利率为多少？这涉及到各家金融租赁公司的经营秘密，还未将每单业务的利率披露出来，不过从部分上市公司中的融资情况可以窥见一二。例如《西安高新控股有限公司2023年度第一期中期票据募集说明书》显示，西安高新控股有限公司及子公司从多家金融租赁（包括信达金融租赁）以及信托公司借款利率区间在6%-8%。
信托公司向西安高新控股有限公司及子公司借款的期限多在1年期、2年期，而金融租赁的借款基本都在3年或者3年以上。在该融资主体中，信达金融租赁部分借款业务的起始时间在2021年，终止时间在2025年，期限为4年，稠州金融租赁、光大金融租赁、外贸金融租赁、华夏金融租赁等多家公司的借款期限为5年。
目前，尚无最新数据显示2022年金融租赁公司期限错配的情况。但2021年金融租赁公司期限错配程度有所上升，非银系金融租赁公司幅度最为明显，期限错配程度由2020年的35.0%大幅上升至2021年的46.2%。
惠誉博华认为，鉴于当前稳增长压力依然较大，货币政策持续发力，预计2023年金融租赁公司期限错配程度仍将维持高位运行。
头部飞机租赁出现损失
飞机租赁一向被称为租赁业“皇冠上的明珠”，在过去因相对低风险，且能提供稳定现金流，被认为是应对资产荒的良好标的之一。
不过，一些以飞机租赁为主要业务的头部金融租赁公司在2022年受地缘政治影响，发生国别风险，利润出现不小幅度的下滑。所谓国别风险，是指由于某一国家或地区经济、政治、社会变化及事件，导致该国家或地区的承租人或债务人没有能力或者拒绝偿付集团债务，或使出租人在该国家或地区的商业存在遭受损失，或遭受其他损失的风险。
例如，国银金融租赁实现收入及其他收益总额250.54亿元，增长7.5%；实现年度利润33.51亿元，较上年减幅14.6%；飞机租赁业务所得税前亏损17.13亿元。主要原因是受俄乌冲突影响，滞俄飞机全额计提减值，飞机资产减值损失大幅增加。
进一步来看，2022年国银金融租赁减值损失为42.57亿元，增长21.3%。其飞机租赁板块经营租赁部分的净租金收益率为6.4%，融资租赁部分的租金收益率为1.3%，飞机租赁板块年度税前平均资产收益率为-1.9%，比2021年下降2.3个百分点。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末，国银金融租赁共有386架飞机，较上年末增加18架，由276架自有飞机和110架已订购飞机组成，飞机租赁业务覆盖39个国家及地区的67家承租人。
另一家行业的头部公司工银金融租赁净利润下滑的更多，接近3000亿元的资产规模在2022年的净利润仅2.04亿元，同比下滑90.69%。
原因之一在于，截至2022年末，工银金融租赁拥有的14架飞机自遵循欧盟的制裁令终止租赁合同后尚未从俄罗斯的航空公司取回，飞机账面净值为28.36亿元，增提减值准备6.60亿元。
“在对上述资产减值进行计量时可收回金额按资产的公允价值减去处置费用后的净额确定，主要运用的关键假设和参数包括：基于当前判断，在可预见的未来，预计飞机有较大概率可以取回；根据每架飞机实际使用状况判断的市场价值。将持续关注飞机取回事件进展，寻找解决飞机取回等处置方式的途径，并根据实际情况定期重新评估相关减值准备。若未来无法取回上述飞机，在最坏情景下，上述资产可能面临全额损失。”工银金融租赁2022年报显示。
“飞机租赁能够满足大量资金的投资需求，是租赁行业中的飞机租赁行业的镇仓石之一，但可以看出，过去行业对这块业务考虑的还风险不够。”一位行业资深人士表示。
目前，飞机租赁行业的另外一个较大压力来自于过去几年承租方航空业的萎靡。“很多航空公司出现了亏损，影响了金融租赁公司的租金收入。飞机租赁资产的风险缓释不是一个短期的过程，需要慢慢消化。”上述行业资深人士称。
国际航空运输协会（IATA）预测全球航空业将在2023年扭亏为盈，2023年全球航空公司预计将取得约47亿美元微利，净利润率约0.6%。这将是航空业在2019年取得264亿美元净利润（净利润率3.1%）之后首次实现盈利。
不良平均值不足1%，资产风险加大
在过去，金融租赁业的资产质量不如银行、信托等行业那么受人关注。但随着经济下行，该行业在逆周期中的资产情况如何也开始吸引了市场的目光。
总体而言，在有数据统计的12家金融租赁公司中，2022年资产不良的均值较低，仅为0.94%，不到1%。同期，商业银行不良贷款率1.63%。
来源：企业预警通
在罗晓春看来，金融租赁公司成立时间相对商业银行短，存量不良资产较少，且租赁业务不受区域经营限制，可以在全国内开展项目，相对于历史包袱较重或者区域风险较高的地方商业银行有一定优势。
王维军则表示，没有建立成熟的规范的评估、减值、拨备、以及核损体系，存在部分不良没有体现在账面的可能性。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金融租赁以银行借款为主，没有吸收公众存款，债权人多为机构，对应的监管也没那么强，当然极为严格的监管显得没那么必要。”王维军称。
除整体不良资产率，部分金融租赁公司披露了融资租赁资产（一般来讲，租赁资产=融资租赁资产+经营租赁资产，目前融资租赁资产占比更大）的不良率：2022年末，国银金融租赁融资租赁不良资产率为0.73%，工银金融租赁不良融资租赁资产率1.49%，建信金融租赁的融资租赁资产不良率为2.49%，同比上年分别增加了0.28个百分点、-0.03个百分点、1.44个百分点。
金融租赁公司的资产质量指标难以全面反应公司风险状况。“行业中真实的风险其实要高，不少逾期的项目，选择了展期，没有体现在财务数据上。”有行业人士称。
不过，未来新资产分类标准及尾部城投企业信用风险上升或将推升融资租赁资产不良率。2023年2月，中国银保监会、中国人民银行联合制定的《商业银行金融资产风险分类办法》（下称《办法》），进一步规范商业银行的资产分类标准、提升风险分类的真实性和可比性。《办法》同时适用于金融租赁公司。
另外，地方财政收入承压导致债务率攀升，财政薄弱地区的城投企业违约风险持续积累，除标准债外，城投企业的商票、银行贷款、非标融资、私募债券均有违约发生。
“2023年，城投债到期及回售压力较大，尾部城投融资环境未得到明显改善。”惠誉博华预计，在“保标债”的背景下，作为非标融资的金融租赁公司政信类业务资产质量存在恶化风险。此外，租赁公司的存量政信类业务多数以城市管网、道路、河道、水塔、隧道等构筑物为租赁标的物，在出现风险时面临处置变现问题，难以起到风险缓释作用。
王维军称，“2023年地方城投的风险依然严峻，预计非标违约的情况不比前几年少，我持有中性偏审慎的态度。不过，中国地域广阔，仍有部分地区的相关业务存在业务机会。”
赚利差的日子还有多久？
在期限错配下，金融租赁行业靠利差收入的好日子持续了10多年的时间，未来还会有多长的时间可以维系？
在政策层面，2022年11月，中国银保监会发布《关于加强金融租赁公司融资租赁业务合规监管有关问题的通知》称，就融资租赁业务合规性问题组织各银保监局开展专项现场检查，着力整治金融租赁公司以融物为名违规开展业务，防止租赁业务异化为“类信贷”工具。
“监管的目的是，让行业进一步强化租赁物管理，做精做细租赁物细分市场，实现区别于银行信贷业务的专业化、特色化、差异化发展。”罗晓春表示。
2023年3月，中国银行业协会也发布了《关于规范金融租赁公司服务收费的倡议书》表示，金融租赁公司遵循利费分离原则，严格区分利息性收入和手续费、服务费等费用性收入，不将租金分解为费用收取。在提供服务过程中，完整保存相关服务协议和服务记录，对于未留存服务协议和服务记录的，不收取费用。
在罗晓春看来，这些都影响着金融租赁业务的开展以及收入来源。金融租赁具有金融属性，赚息差的日子中期依然存在，但收益水平会下降。若利率明面化之后，可能业务一部分会分流到其他金融行业。
5月15日，中国人民银行发布《2023年第一季度中国货币政策执行报告》显示，一季度新增贷款10.6万亿元，同比多增2.27万亿元；3月末贷款、广义货币、社会融资规模存量同比分别增长11.8%、12.7%和10.0%。3月末普惠小微贷款和制造业中长期贷款余额同比分别增长26.0%和41.2%。3月新发放企业贷款加权平均利率为3.95%，较去年同期下降0.41个百分点。
转型不仅是因监管部门的推进，更是金融租赁公司业务发展的需要。“最重要的是，市场资金长期将偏向宽松。若金融租赁不降价，越来越多的借款者或将通过其他渠道融资。”多位行业人士称。
“赚利差是融资性业务，融资租赁行业（包括金融租赁行业）应开展以资产管理为主的经营性租赁。”罗晓春表示，具体到业务，不要涉入地方政府隐形债务，同时规避构筑物类业务，但对于政府信用、现金流较好的合规类业务，金融租赁公司可以进入，例如地铁、新能源充电桩等行业。
“另外，中国已经是第二大经济体，租赁企业可协同大央企支持国家倡议，在识别国别风险下，将‘一带一路’周边基础设施、互联互通等项目建设与设备租赁结合起来，推动中国制造走出去。”罗晓春称。
王维军表示，融资租赁行业是基于资产为主体的融资和租赁活动，这是区别于传统银行信贷的关键。应以融物的方式融资，选择比较熟悉的行业，追踪其发展，研究好以标的物为核心的业务。
行业不仅要业务转型，也要管理转型。2023年2月18日，中国银保监会会同中国人民银行就《商业银行资本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修订后的资本新规拟定于2024年1月1日正式实施，这也标志着巴塞尔协议III最终版在中国的全面落地。资本新规的实施内容给商业银行带来了更大的挑战。
对此，王维军称，在资金比较充足的情况下，短贷长投能获取较高利润。若市场出现波动，金融租赁公司虽在必要时可以向母公司寻求流动性支持，但最终仍需优化自身的资产负债期限结构来缓解流动性风险。尤其在逆周期下，资产、负债的管理尤为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