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君立,作者授权发布
在社会学类图书中,有许多著名的私人生活史。相比那些宏大叙事的社会史,私人生活史具有其特殊的微观史学意义。因为这个原因,大多数私人生活史都是专业社会学家所写,都是出于社会学研究之用。
这些年来,因为非虚构写作的兴盛,也出现了很多普通人写的私人生活史。这种写作不同于以前《高玉宝》那种自传体写作,非常关注私人生活本身的历史变迁。这种写作也是现代文明冲击下的一种文化自觉。
张维迎的《回望》收录了十几篇回忆性的文章,主要是作者本人的成长过程。所叙及的人物包括他的父母、乡亲、朋友、老师、同事等等。这些文章很早以前就都陆续在“经济学原理”公号上发表过,此次汇编成书,从风格和内容上更加统一、完整。对张维迎来说,本书呈现给读者的,也是一部比较完整的私人生活史。从时间上,跨越了从传统农耕到现代文明,从空间上,从陕北黄土高原走向全球化。虽然点点滴滴都是个人的经历,背后所映射的却是一个历史大时代的波澜壮阔。
作为一位经济学家,张维迎的文笔显得过于完美了,这种完美绝不是溢美之词。无论是什么,到了张维迎笔下,都像陕北的黄土一样质朴而厚重,从不矫揉造作。那怕是苦难,都这样被不经意地一笔带过,用不着任何浓墨重彩。实际上,这恰恰是很多以文字为业的文学家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
张维迎写他的母亲——
“与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母亲爱她的每一个孩子,她把她所有的爱给了我们。母亲没有自己的事业,她唯一的事业就是儿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女。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把五个孩子拉扯大本身就不容易。但母亲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总是想办法让儿女吃饱肚子,穿得干干净净,在人前体体面面。”
张维迎写他的父亲——
“不识字被人低看,父亲一直对此难以释怀。有次到集镇上卖粮,对方知道他没文化,给少算了几毛钱,父亲说你算错了,对方说没错,父亲坚持说错了,僵持了半天,对方最后不得不承认确实算错了。从此之后,这个收粮人再没有算错父亲的粮钱。"
“自上研究生后,我有时反倒庆幸父母不识字。如果他们识字的话,一定会看到我写的文章,免不了为我担心,会告诫我这不能写,那不能写。这样的话,为了不让他们为我提心吊胆,我写文章时就会谨小慎微,锋芒全无。”
张维迎写他的发小玉平——
20世纪90年代初落实农村复员军人政策时,有些和他一样没有“参战”的老兵填了“参战”,都蒙混过关。他老实,没有填“参战”,结果他现在拿的补贴比别人少了一半。工作人员说,如果他觉得不公平,可以把他知道没有参战而享受了参战待遇的人告知民政局,民政局一定严肃处理。他说:“我不能这样做。”
张维迎写陕北活字典王六——
王六自嘲自己有一项“发明专利”:把县人大常委会的门牌直接刻在大门的水泥墙面上,解决了木门牌累次被人插入公共茅厕的尴尬。
在写书的几年里,王六几乎拒绝了所有的应酬。甚至有时候开会,别的人在作报告,他就在笔记本上写自己的书稿,假装做笔记。不止一次,会议结束了,他不知不觉,还在继续做“笔记”。
张维迎写他中学时期的贫穷——
我在高中二年级之前,连裤头也没有穿过,睡觉时脱光衣服,赤条条躺下盖上被子。记得高中二年级下学期我们换了宿舍,我和薛亚平同学挨着睡。他看到我赤条条躺下,就问我怎么连裤头也不穿,我说我从来就不穿裤头,我没有裤头。他说,不穿裤头睡不文明。这样吧,我有两条,就借给你一条穿吧。这样,我就穿上了他的裤头,毕业的时候,又把裤头还给了他。亚平同学的父亲当时是榆林报社的社长,算个大官,又是文化人,但家在农村,也算不上富有,所以亚平生活很节俭。他因病英年早逝,我没有机会报答他,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借我裤头穿。
张维迎写得最好的就是《我所经历的三次工业革命》:
在我年幼的时候,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手工纺线、手工织布、手工缝制完成的。我至今仍然能回想起,我睡梦中听到的纺车发出的嗡嗡声和织布机发出的吱嘎声。
1786年,瓦特和博尔顿在伦敦建立了大不列颠面粉厂,两台蒸汽机推动50对磨石,每周生产435吨的面粉。这个面粉厂的开设轰动了整个伦敦,来这里参观成为一种风气,搞得瓦特很不耐烦。我老家的石磨和石碾从来没有被蒸汽机推动过,但在我离开家乡30年后,石磨和石碾基本上都被废弃了。村民们跨越了蒸汽机,直接进入内燃机和电动机时代。
我出生虽然要比张维迎晚十年,但幼年的成长经历基本相似,比如穿着母亲手织的布衣长大,高三之前没有穿过裤头等等。如果说张维迎前面都是人生回顾,那么他在本书的最后一篇其实对人生的一个总结——人生不是设计出来的,人生其实是一连串的偶然。
这让我想起王小波说过的话——
我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生命是一场偶然,我在其中寻找因果!
在本书中,有一封张维迎写给杨小凯的信。作为两个非常优秀且有创见的中国经济学家,张维迎与杨小凯不仅是中国两个时代的标志,也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经历。相对而言,我觉得张维迎是幸运的。
天道酬勤,张维迎用他动情的笔记录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也记录了中国的现代化之路,仅从这一点来说,就是弥足珍贵的。事实上,张维迎始终是一位勤奋的学者,也是一个勤于笔耕、关心社会的大众写作者,而这是一位现代知识分子最为珍贵的品格。
前两年,张维迎在家乡吴堡的窑洞里办起了一个企业家课堂,即辛庄课堂,曾经轰动一时。从当年“为钱正名”起,张维迎就一直为市场经济不遗余力地鼓与呼,尤其是为中国企业家群体两肋插刀,写书撰文,呼唤中国的企业家精神。将经济学的课堂从大学象牙塔搬到民间搬到窑洞,面向苦心经营的企业家,这体现了一位经济学家脚踏实地的精神,这在国内外来说都是不多见的。
张维迎常常以自己出身农村出身陕北而感到骄傲,他发自己内心的热爱着这片热土,和这片热土上的每一个父老乡亲,不离不弃,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乡土情结。
无论身份如何变化,无论身在何处,张维迎都没有失去来自乡土的精神本色,用土话说没有“忘本”。他在书中描写了许多细节,比如他母亲换粮—— “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起身离开家,天蒙蒙亮的时候,背回了一斗高粱。这是她用还长在地里的小麦青苗从邻村换来的,比价是1:1.1,就是春天借一斗高粱,夏天还一斗一升小麦,她为此爬山下沟,走了几十里的路,那是一条到了晚上连男人也不愿走的路。”
这些细节每次读来,都让人不由嘘唏和感动。
张维迎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他所受的家庭教育有很大关系。中国的传统是“耕读传家”, 张维迎的父亲深明大义,是一个有人生智慧的人,他经常嘱咐张维迎说:“世事变化无常,今天对的,明天不一定对;今天错的,明天不一定错。今天富的人明天不一定富;今天穷的人,明天不一定穷。所以为人处事不能太势利,一定要凭良心,千万不能做亏心事,因为只有良心是不变的。”
张维迎几十年如一日,一直为市场经济和企业家精神鼓与呼,这既是出于专业诚实,也是发自乡土出处的良心与良知。
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张维迎是中国当下很有批判精神的经济学家,中国的经济学基本都是南方人的天下,从顾准(苏州)、吴敬琏(南京)、茅于轼(南京)到杨小凯(湘潭),几乎都是南方人——尤其是江苏人,而张维迎是不太多见的北方,而且长得非常温文尔雅。张维迎是土生土长的陕北吴堡人,从某种程度来说,张维迎不仅是中国经济学家中的另类,也是陕北的另类。正像他说的, 农村可以出作家,但不大可能出经济学家。确实,从农村出来的乡土文学作家很多,如路遥贾平凹莫言,但从农村出来的经济学家非常少。
陕北作家狄马在《歌声响处是吾乡》一书中,无意中讲到了关于吴堡和吴堡人的一段秘闻——
原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朝刘裕从建康(南京)北伐灭后秦,占领后秦首都长安(西安),留幼子刘义真镇守。当时,匈奴人赫连勃勃占据陕北,兵强马壮,自立为大夏国,并修筑统万城。不久,赫连勃勃以兵马之利,南下进入关中,攻破长安城。刘义真所部军队全部沦为战俘。这些战俘为数众多,都被安置在陕北的堡寨,因其为吴人吴语,故将其驻地称为吴堡。
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吴堡人有南方江浙人的血统是没有问题的。最有力的证据是他们的方言。今天的吴堡方言与相邻各县皆不搭界,形成一座奇特的“语言孤岛”。说他们是陕北人没有错,但那是行政上的划分。一个地道的吴堡人,闯入陕北任意一个县生活,如果他操一口纯正的吴堡方言,没人能听得懂;但奇怪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吴堡籍的篆刻艺术家、供职于中共陕西省委的高级新闻记者冯东旭先生,与吴堡县志办公室的两位朋友专程到江苏镇江一带“寻根”,原想自己的吴堡话南方人听不懂,但谁料他们一开口,在座宾客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的他们土话与镇江方言很相近,根本用不着翻译。
张维迎始终保持着植根于乡土的淳朴与正直,在这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时代,他对品德的坚守让他成为“另类”。他有一句流传极广的名言:“一切灾难,都来自于多数人的无知和少数人的无耻。”
作为经济学家,张维迎所思考的常常远超出经济学范畴,正如他的这部作品无关专业,无关上进,它是一部良心之作,也是一部灵魂之作。无论张维迎写过多少作品,《回望》都是特别的,这里安放的是一颗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