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约是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月初三早上的饭还没吃完,巷子里的伙伴们就在大门外使劲地吆喝上了,我慌忙放下饭碗就要出去。
“吃完再走,又倒吃不在心思上啦。给妈记牢靠:千万不要弄脏衣裳,千万不要挂烂衣裳。挂烂可就没抓啦……”母亲笑着叮咛我。
“知道啦。”我一边响亮地回答着,一边兔子一样地蹦出了家门,母亲后面又安顿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一个上午在城墙上玩耍的倒是痛快,可是运气有些不好,棉袄外面的新圪茵茵的蓝色细纹条绒外衣,黄土不但瓷满了条绒的道道,蓝色已快成土灰色了,而且胸口处不偏不正从上到下挂开了一个二寸把半长的口子,走起路来忽闪忽闪的,想遮也遮不住。伙伴五余办法多,帮我拿领针针别住,要不细瞅端,老远地就看不出来了。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心虚,晌午张来蹑手蹑脚地回家,企图逃过母亲的双眼。
“啊呀,这是在哪耍来哩,就像从耗子洞里钻出来的。走,那妈给你扫扫。”母亲说着拉着我来到院里,“站好!不敢动!”
母亲拿着糜黍笤帚,圪蹴着“刷刷”地从我的后领口扫到脚后跟。“灰死啦,卬没见过,还有妞这样的耍法?掉过身儿来。”母亲高声地说。
这下可闹坏啦。我心里想着便有些迟疑。“掉过来。”母亲说着一把把我拽了过来。“刷——”一笤帚,母亲朝我的胸前扫了过来。
“咦,这是咋啦?”由于用力猛,别住的领针针被扫开了,豁口一下就呈现在母亲的眼前,“你个妨主圪蛋!”
“啪”地一声响,母亲把笤帚撂在地下气哼哼地回了家。我深知闯下的祸不小,就不敢跟着母亲回家。
过了一会儿,堂前门“吱呀”一下响了,母亲一边拽着我的后衣领一边说:“这还倒有理啦?赶紧进家脱下,叫你奶奶给缝一缝,妈今儿忌针哩,不敢缝。”
奶奶看了后说:“卬信耶稣哩,不忌针,就怕是交代不了你妈妈。”
我拿着奶奶缝好的外衣让母亲看。“这叫啥营生了呢?”母亲很不满意地说。说着母亲取了剪子、顶针、小针和蓝线、红线轱辘儿,先把半截红线穿在一根大针上。
“妈,您儿不是说今儿动针线戳拐哩?”我小心地说。
“你给妈把这根红线别在窗框上,你还知道可怜你妈呀?”母亲的声音比刚才好听了不少。
“妈,别在哪忽栏?”
“靠上些,不敢作声。”
工夫不大,母亲的营生就做好了,铺在炕上一扑拉,平展展的条绒纹一条比一条直,细瞅也看不出哪里曾开过豁子。“能啦。你就不能给妈省一点点心?”
“妈,要不您儿还放回柜子里,等忌完针后我再穿哇。”
“等忌完针过了二月二啦。咋啦,还想往烂挂哩?”母亲收拦起针线盒,“再挂烂,妈就告你大大,剥了你的皮!”
二
据《中国风俗辞典》介绍,忌针是汉族的生活禁忌,流行于陕西、山西一带。就是在某些日子必须停止用针,不能用针缝补衣服,否则会招致不幸。
不忌针会导致什么后果?清末民初出生的人,大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朔州民间文化》对此也有完整的记载,现摘录如下:
初一不忌针,怕夭折大儿大女。
初二不忌针,怕生“二异子”(两性人)。
初三不忌针,怕“三孤三寡”。
初四不忌针,怕“四叫”,即在人临死前叫喊不休,也就是不好死。
初五不忌针,怕钻“穷媳妇”眼睛,家庭出现瞎子。
初六不忌针,怕生“六指指”。
初七、初八不忌针,怕“七绞八卡”,意
为妇女难产。
初九不忌针,怕“九牙欠”,即下颌脱臼。
初十不忌针,怕害“老鼠疮”,即脖子患淋巴结核。
十一、十二无禁忌。
十三不忌针,怕害“眼疸”。
十四不忌针,怕穿黑刺。
十五不忌针,怕生“灯佬儿”,即生下的孩子眼睛朝天看。
十六不忌针,怕害忙病,即农忙的七、八月得伤寒。
十七、十八不忌针,怕害双眼瞎。
十九不忌针,怕骑驴跌圪肘。
二十不忌针,怕生“苍佬儿”。
二十一不忌针,怕生“单蛾儿”,即咽喉结核病。
二十二不忌针,怕生“疮儿”。
二十三不忌针,怕“前晌走马疳,后晌窜皮疳,到了黑夜死个干。”即患急性病,来不及抢救。
二十四不忌针,怕害“转指”。
二十五不忌针,怕生“苍佬儿”。
二十六不忌针,怕生“缩骨瘤”,即肌肉萎缩症。
二十七、二十八不忌针,怕“活捉活拿”,即急性病,如脑溢血、心肌梗塞等病。
二十九不忌针,怕害“尽头沟疮”,即性器官部位生疮。
三十不忌针,怕生“石女”。
二月初一不忌针,怕害“对口疮”,即后颈部生疮。
二月初二不忌针,怕“龙生”,即分娩前阴道流水不止。
二月初三不忌针,怕“贼攀”。
二月初四不忌针,怕祸从天降。
二月初五不忌针,怕“亲家处”,即本无什么过错,而受儿媳妇的父母或女儿公婆的指责、谩骂。
可见,朔州地区的部分地方除去正月十一、十二不忌针外,要从正月初一忌到二月初五,事实上,要不折不扣地执行,是不太可能的。因此,在忌针这件事上,各地的差异就很大。就拿朔县来说,城里和村里不一样,甚至同在一个城里,东街和西街还不一样,南街和北街也不一样。
三
关于忌针的由来,比较权威的民俗方面的工具书里并没有记载,或许是我没有找
到吧。《朔州民间文化》一书说是起源于宋徽宗(赵佶)年间,并讲述了一个与宋徽宗有关的传说,可惜没交代出这一传说的出处,人们也就只好姑妄听之了。
为什么要忌针?还得从妇女说起。
我国古代的妇女的确是很苦很苦的,压在妇女头上的“夫权、族权和神权”这三座大山就不要说了,这主要是精神领域内的压迫,涵盖了所有妇女阶层。还有日常生活中的“小三座大山”,比如怀孕分娩、推碾做饭、缝衣绱鞋,尤其是这针线活儿,是要陪伴妇女一生的。
我姥姥是民国初期出生的人,一辈子受尽了这“小三座大山“的苦。1988年夏天,姥姥来我家住了好多天,听到我母亲的缝纫机“突突突”地响,眼红得要命,感叹地和我说:“如今这机子就是好,姥娘一辈子没离开这两只手,你妈他们兄妹六人小的时候,姥娘一年之地都有纳不完的‘大底子’,手上的顽茧退了一层又一层,你看姥娘的手。”
说着姥姥伸出了她的右手让我看:关节出奇得大,每个指头的关节间好像安了一个又一个的小铃铛;手指出奇的歪,好像五根圪溜的柳树棍棍。我姥娘说的“大底子”,就是家做鞋的布底子,先把烂布头用浆糊一层一层地粘起来,比一厘米也厚,晾干后裁成所需的大小,然后用撵好的麻绳一针一针地纳,需要用上吃奶的劲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母亲也给我和父亲、爷爷纳过这样的“大底子”,微弱的灯光下常常伴随着“哧啦——哧啦——“的声响,这特有的声响常常把我从梦中惊醒。
可见,四十年以前,中国的妇女还是很苦很累的。在这种情况下,忌针与其说是一种风俗,还不如说是一种对妇女的关怀。辛劳了一年的妇女,就让她们在这大新正月里好好地休息休息一下吧。发明这种年俗的人实在是一个伟大的人。比发明“三八”妇女节的人或许还要伟大。
四
在一个正月里,要是有哪位妇女想彻底的休息一个月,不再做这没明没夜的营生,就可以拿忌针来说事。特别是处在生育期间的妇女,尤其是处在生育高峰期的小媳妇,就可以拿忌针来做挡箭牌。比如初七、初八如果不忌针,严重的“后果”就是“七绞八卡”,解放初期及之前的医学很不发达,妇女生孩子就是在过“鬼门关”,遇上“七绞八卡”的难产,便可能九死一生。因此,为了让妇女们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一正月,忌针的发明者就故意把“后果”说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母亲是经了师的裁缝匠人,1975年就开始给人加工衣服,想忌一个月针是不可能的事。但我母亲嘴上常说要忌初一、初三、十三和二十三这四天,但遇上特殊的情况就很难做到了。记得是1981年的正月初一下午,有位妇女拿了一块绸缎料,红着眼圈和我母亲说,她的父亲恐怕不行啦,拿这块缎子想做一件寿衣,思谋来思谋去,还是我母亲做的合身,好让她父亲穿上高兴。又说,大初一的人们都在忌针,不知我母亲敢不敢做,工钱可以给双份。
我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做哇,啥双份不双份的。卬只要你一份就行啦。”
那时我和妹妹也大了,齐声埋怨母亲瞎揽事、财迷心。母亲听后和我们说:“人张个口可难哩,人家要是不火烧眉毛肯定不会来的。你们已是高中生和初中生啦,还迷信忌针呀。妈如今都不相信啦。”
这件寿衣是很大的一件棉袍子,母亲做了一个深夜才做出来。第三天还是那位红着眼圈的妇女来取货,非要给双份的工钱,我母亲是坚决地不要:“那还行呀,要了双份卬心里过意不去呀,你父母亲平素没少照顾卬生意啦。实在不能要哩。”
如今想来,还是母亲说得对:“还是说心好哇,啥事也不能不讲究,也不能瞎讲究,要看情况哩。”母亲只上过四年小学,却把忌针的辩证法看了个清楚,比起我姥姥的“初一、初三、二十三,给个元宝也不干”的“金科玉律”来,实在是质的飞跃。
自从缝纫机退出家庭的舞台后,妇女们就很少再拿针线了,买的衣服都是现成的,针就是想忌也忌不成啦。岂不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