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在振奋人心的乐观情绪中结束。人们希望,新技术和新业态在不久的将来会引领人类走向更繁荣的盛世。然而,现实却截然不同。在过去20年里,发达经济体的表现一直令人失望。本书对症下药,提出了对弊病的新解释,同时指出解决问题和创造经济增长的方法,该方法将促进经济更快、更公平、更可持续地发展。
经济大失望及其症状
在思考如今的经济状况时,我们不禁会想,它本不该是这样的。世界从未像今天这般富足,先进的技术正改变着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然而,似乎人人都清楚,我们的经济显然出了问题。
20世纪70年代末,英国的弊病如此严重,以至获得了“欧洲病夫”的专称。如今,没有哪个富裕国家会因其经济问题而得名,但我们在不同的国家接二连三地看到五种症状:停滞、不平等、不良竞争、脆弱和不真实。这些症状不仅在客观上令人不悦,而且有些都难以解释(背离了传统经济学的解释范畴,或者表现出意料之外的矛盾现象),因此应引起重视。在此,我们简要介绍一下这些症状。
停滞。十多年来,生产率增长一直非常缓慢。相较于21世纪增长率持续状态下应有的人均收入,富裕国家的实际人均收入下降了25%。低增长周期本身并不罕见,但目前的经济衰退既漫长又令人费解。事实证明,超低利率和一系列刺激经济的创新举措都无济于事。人们对新技术,以及利用新技术开展新业务充满了热情,停滞与这种热情共存。
不平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无论是从财富还是收入的角度来衡量,不平等程度都显著加剧,并且一直在持续。但如今的不平等不仅仅涉及贫富差异,它已发展成一个复杂问题,我们称为尊严的不平等:上层精英与那些在文化、社会变革中的落后者差异显著。
虽然尊严和物质富足之间有一定的相关性,但这种相关性并不绝对。那些感觉被现代社会抛在身后的人,有不少是富有的退休人士,而自由派精英则包括许多穷困潦倒、负债累累的大学毕业生。
不良竞争。作为市场经济的命脉,竞争似乎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企业的财富似乎更加固化。那些规模达到万亿美元的企业,如亚马逊和谷歌的业绩一直优于落后企业,获得了极高的利润。新成立的公司越来越少,人们跳槽或找工作的机会也变得日益渺茫。我们还发现一个矛盾现象:经济生活中的竞争极不理性、压力重重且造成了浪费。许多人(包括客观上衣食无忧的人,甚至是富人)在抱怨这一趋势愈演愈烈的同时,不得不加倍努力,以免落于人后。
脆弱。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疫情表明,即使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经济体也无法抵御自然的力量。事实上,疫情造成的破坏与经济的复杂性和成熟度有关。
庞大而密集的城市、复杂的国际供应链,以及全球经济前所未有的互联性,为病毒在国家之间的传播提供了条件,增加了控制病毒所需的封锁成本。即使在15年前,某地区暴发的疫情对富裕国家来说最多也只是一则小新闻。如今,由于全球化、供应链和互联网的存在,我们似乎越来越容易受到蝴蝶效应的影响。
对许多人来说,新冠肺炎的毁灭性打击是一种预警,提醒我们未来将发生灾难性的气候变化。疫情的实际影响与全球变暖的预期影响相结合,说明经济容易遭受生态系统的重大威胁。
脆弱的另一个表现是,央行抵御经济冲击的能力下降。从美国的9次经济衰退到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美联储平均降息6.3个百分点。英国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的5次经济衰退中,利率下调了5.5个百分点。自2009年以来,美国、英国和欧洲大陆央行设定的平均利率分别为0.54%、0.48%和0.36%(数据截至2021年4月)。在利率方面,央行所谓的政策空间似乎非常有限。
不真实。21世纪经济令人失望的最后一个特征不在经济学家讨论的范围之内,但在圈外人的讨论中显得尤为重要。我们称其为不真实或虚假:员工和企业缺乏应有的勇气和真诚,这是他们曾经拥有的品质。想想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对“狗屁工作”的批判:“在某些奇怪力量的驱动下,拿薪水的文员越来越多”,而“减员增效总是落在那些从事制造、运输和维修的员工的身上”。
格雷伯的批判追随了让·鲍德里亚等后现代主义者的脚步。鲍德里亚认为现代世界由“拟像”主导:模仿和符号,如同迪士尼乐园,呈现出其独有的、与现实世界脱节的新生活。同样,保守派评论家罗斯·多塞特认为,现代堕落的特征之一是,文化、媒体和娱乐充斥着模仿,而非原创。现代世界中的混搭、叙事和组织方式前所未有。
这种观点引发了公众的共鸣。类似发展制造业、政府应采取更多行动促进制造业发展的想法一直深受选民的欢迎。将制造业带回美国是唐纳德·特朗普2016年最具说服力的选举承诺之一。面对全球金融危机,历届英国政府的承诺都是“新产业、新工作”以及“制造业大发展”。这些承诺都没有兑现,却鲜明地反映了社会舆情——我们应该回归“制造”,许多现代经济活动并不真实。
经济和社会经常发生阶段性动荡,但上述五大问题特别令人费解,且自相矛盾。以前我们受过经济停滞的影响,但今天,它与低利率、高商业利润共存,同时存在的还有人们的普遍信念,即我们生活在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物质不平等已经放缓它的脚步,但其后果和后遗症——地位不平等、政治两极分化、区域差异、社区衰败和过早死亡——却在持续恶化。而且,竞争似乎已经减弱,新公司越来越少,领军企业和落后企业之间的业绩差距更加稳定,但管理者和员工都觉得他们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经济大失望的解释:行为论、环境论与转型经济
事情一旦发展成烫手的山芋,就不缺少解释其原因的理论。对经济大失望的解释往往分为两类:行为归因论和环境归因论。
行为解释认为,如果我们采取更好的行动,现在的问题就不会出现。左翼批评家认为,应该用更高的税收或更严格的竞争法来推翻新自由主义;右翼批评家指责企业家精神的衰退,哀叹“创建”文化的失落。
环境解释更具宿命论色彩。一些人认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问题只是经济长期失败的表现,资本主义自食恶果。另一些人则认为,停滞是进步的必然结果,也许过去的增长率取决于技术上的好运,例如内燃机、电气化、电视以及室内水暖系统等突破性发明的问世,而今天的技术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些环境解释悲观地认为,过去20年代表着一种新常态;另一些人则更为乐观,他们预测,一旦找到开发新技术的高效方法,未来的情况就会好转。
有些理论基于这样的假设,即人类受到上天的捉弄,已走向衰败,或者科技大发展只会对人类不利。我们对这些理论持怀疑态度。本书提供了另一种解释。我们认为,经济正在经历一场根本性转变,从以物质为主转变为以思想、知识和关系为基础。遗憾的是,经济所依赖的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未能跟上转变的步伐。经济困在不可挽回的过去和无法实现的未来之间,我们看到的问题就是其病症的表现。
在2017年出版的《无形经济的崛起》一书中,我们记录了从以物质为主的经济向以思想、知识和关系为基础的经济的转变,以及投资向无形资产(如软件、数据、研发、设计、品牌、培训和业务流程)的转变。这种转变已经持续了40多年。正如我们在本书中将要阐明的,这一变化本身就可以解释经济大失望的某些特征——从日益加剧的尊严不平等,到领军企业和落后企业持续存在的差距。
在写作《无形经济的崛起》期间,我们觉察到无形资产发展中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现象:无形资产投资在金融危机前后似乎开始放缓。这一现象令人措手不及,毕竟,无形资产投资经历了几十年的稳步增长。软件和研发等无形资产投资,以及平台、网络和强势品牌带来的无形利益,对企业来说只会越来越重要。无形资产丰富型企业在全球股票市场的主导地位不断增强。在微观层面上,无形资产的投资需求并没有减少的迹象。最初我们认为,无形资产投资放缓一定是全球金融危机的暂时后果。但越来越多的数据显示,经济衰退并非暂时的,它已伴随我们10年了。我们认为,它解释了这一时期生产率增长下降的大部分原因。
一场未完成的革命
我们认为,根本问题在于不合理的制度。经济活动取决于制度,这是经济学家和非专业人士普遍认同的观点。制度即道格拉斯·诺思所说的“人为设计的政治、经济和社会互动约束”,或阿诺德·克林和尼克·舒尔茨所说的经济的“操作系统”。健全的制度有助于交易:促进贸易、投资和专业化,从而推动经济发展。健全的制度必须解决交易中的四个问题:确保充分的承诺、解决集体行动问题、提供信息和限制无意义的宣传、游说活动。
关键问题是,无形资产具有特殊的经济属性,因此必须调整制度以适应这些特性。例如,考虑集体行动需求的增长:企业不愿资助基础科研或职业培训,为这种无形事务提供资助的公共机构在经济政策中就变得更加重要。此外,还要考虑信息需求的增长:有些公司的资产难以用作贷款担保,资本市场和银行体系必须能够向其提供贷款。与此同时,浪费性的游说活动也在增加:知识产权赋予无形资产所有权,围绕知识产权的诉讼越来越多。在无形资产投资蓬勃发展的人口密集区,还出现了关于规划和分区的异常纷争。缺乏合理的制度会产生两个问题:(1)无法进行有价值的无形资产投资,导致经济增长放缓;(2)无法遏制无形资产丰富型经济中潜在的不利因素。
某些制度足以将无形资产增至GDP(国内生产总值)的15%,却无力走得更远。我们可以用化学催化剂的隐喻来思考其原因。(我们向反对隐喻推理的经济纯粹主义者致歉,同时指出,经济学已充满隐喻概念。)酿酒师都知道,酵母会产生酵素——一种在糖转化为乙醇和二氧化碳的过程中起催化反应的酶。然而,发酵液体中的酒精度一旦超过15%,酵母就会死亡,无法产生反应所需的酶。酵母可以酿造葡萄酒和啤酒,但不能酿造白兰地和威士忌。化学工程师谈论得更普遍的现象是催化剂污染,即因杂质或其引发的反应导致催化剂失效。
无形经济所依赖的制度似乎也以同样的方式发挥着作用。在某些情况下,无形经济友好型制度只占经济的一小部分,不可能扩大规模。风险投资业就是一个例子,它为许多无形资产密集型大企业提供了早期融资。在另一些情况下,无形资产在资本存量中的占比很小,当它变得越来越重要时,原来的小缺陷和小瑕疵就会逐渐发展成大问题。比如,由漏洞百出的知识产权制度引发的专利战,学者为完成发表任务进行的学术造假,以及阻碍集体发展的规划纠纷。此类问题要比20世纪80年代更为严重。
除此之外,无形经济发展的结果,如不平等的加剧,或者自由派精英与落后大众差距加大带来的政治影响,都会削弱无形经济所依赖的制度。拥有无形财富的精英正在崛起,选民对此愤愤不平,他们选择了民粹主义政府,这些政府削减了对可进行无形资产投资的机构(如科研机构)的资助。占主导地位的企业会通过有效的软件或网络支持游说,让竞争对手的生存雪上加霜,从而达到阻止其投资的目的。结果,制度不健全的成本进一步加大。
无形资产变得日益重要,而经济所依赖的制度却像大银行或政府部门的老式软件系统:体系结构已经落伍,成本也越来越高。软件开发人员将其称为技术债务。起初,这些缺陷、结构上的不足和替代方案还可以接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的成本会增加。如果无法偿还债务,系统终将崩溃。公众很少意识到技术债务的存在,也许最著名的例子是千年虫(Y2K),修复它需耗费数千亿美元,但它潜伏在我们日常使用的无数软件中。无形资产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产生出一种更大、更普遍的技术债务,我们称为制度债务。
与对经济大失望的其他解释不同,我们讲述的故事、给出的解决方案为乐观主义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如果像一些评论者所说,我们面临的重大经济问题是一种普遍的道德沦丧,或者是新技术生产率不可阻挡的外生变化,那么解决它的难度将是不可估量的。但如果问题是未能更新和改进我们的制度,以跟上不断变化的经济结构,那就有一个解决方案,尽管它很难实施。制度更新是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如果成功更新了制度,我们就可以促进经济增长和繁荣,应对从流行病到全球变暖的生态威胁,同时找到出路,走出近20年的经济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