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化是手段不是目的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姚赟
编辑|马吉英
春节刚过,刘尚文就给研究院的所有同事下达了通知:所有人、每个部门都尽可能去一线和企业直接沟通。“面对面的感知是不同的。”刘尚文解释道。
刘尚文是中国服务型制造联盟常务副秘书长、服务型制造研究院院长,也是工业和信息化部电子第五研究所北京研究院院长,曾深度参与过2001年中国加入WTO与3G牌照发放等重要历史时刻。2017年,为推动我国实现新型工业化,助力我国制造业由大变强,刘尚文开始探索服务型制造这一新产业形态。2020年,服务型制造研究院响应国家产业政策发展需要应运而生,在位于杭州东北部的临平区(原余杭区)落地,刘尚文出任院长。
数据显示,2021年全年,浙江省制造业规模稳步提升,制造业增加值总量2.53万亿元,同比增长12.4%,近五年平均增速达7.9%;产业结构不断优化,推进“415X”先进制造业集群培育工程,拥有万亿级产业集群2个、千亿级产业集群17个。
“我们综合比较了全国2900多个区县,根据营商环境、财政实力和产业结构三个指标进行了筛选,并加了一个附加指标数字经济发展。”刘尚文告诉《中国企业家》,“毫无疑问,满足这些指标的就是杭州市余杭区。”
余杭区曾像一只手一样,从东至西,托着如珍珠一样的杭州主城区。西边是阿里巴巴为代表的电商和数字经济,东边则是以老板集团等企业为代表的制造业。2021年4月9日,浙江省人民政府发布《关于调整杭州市部分行政区划的通知》,设立杭州市临平区。拆分后,“智数临平”成了这里的新名片。
2023年1月11日,也就是杭州市与阿里巴巴签订深化战略合作协议的第二天,临平区与阿里巴巴签订了全面的合作协议。在犀牛智造之后,阿里云数据中心、阿里云supET、菜鸟物流等重大项目也先后在此落户。
但对传统制造企业来说,转型不是一个空洞的词汇,背后是外部环境、资金成本、未来发展、历史问题等要素交织着的复杂关系。刘尚文告诉《中国企业家》,面对转型,很多企业其实是迷茫的,而造成迷茫的原因又常见于以下几种——第一种,没有方向,确实不知道该往哪里转型;第二种,看到一些同行发展得好,自身不够坚定是不是应该这样做;第三种,如果像同行那样发展,不确定自身资金、技术、人力等资源是否具备。
以下为《中国企业家》对刘尚文采访整理,有删减:
我们跟企业家尤其是浙江的民营企业家在聊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传统模式下的制造业发展非常困难,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个迷茫不是欠发达地区特有现象,像深圳、苏州、杭州很多地区也有同样的问题。从整个国际形势来看,我们的外贸肯定一直会下降,这一部分缺口,能不能通过内需建立起来?在目前的形势下,制造业下一步该怎么做?这种情况下,怎么样去破题?如何提高产业韧性?我们认为服务型制造是根本的解决方式。
提高产业韧性的三条途径
首先要明确一个区域的经济活力,反映的是该区域经济体系促进可持续发展的能力。而韧性反映的是该区域经济体系应对外部扰动的能力,即该区域经济体系受到更大范围冲击后的抵御与复苏能力。由此可以看出,一个区域经济的活力和韧性是不可分割、相辅相成,活力决定区域经济发展上限,韧性决定区域经济发展下限,只有两者兼容并蓄,才能保证区域经济稳定发展。
联盟和研究院基于对国家级服务型制造示范企业和调研企业案例的研究数据分析,发现国家级服务型制造示范企业在疫情期间、整体经济处于下滑态势的背景下,仍处于相对稳定发展的企业数量占比高达88%。其中,增速15%以上的保持高速发展的企业,占比高达46%;以5%~15%的增速稳定增长的企业占比为25%。而且我们研究的八个主要行业(通用装备、专用装备、纺织服装、电子信息制造业等等)中,示范企业的营收稳定性和增速都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
创新是提高经济活力和韧性的重要方法。但问题是,现在的中小企业创新能力弱,甚至大部分中小企业没有能力去吸引优质人才,尤其在地级市很难汇聚人才。业务模式也是有局限性的,收入还是单纯靠产品,并没有通过服务去创造价值,所以盈利能力也弱。
个人认为,韧性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解释。一个有韧性的系统一方面要尽可能规避和减少可预测类冲击,另一方面是在遇到不可预测类冲击时能尽可能减少损失并快速恢复。需要说明的是,第二个方面中的“恢复”一词并不要求系统恢复到原样,而是恢复到可实现部分功能甚至是改变为另外一种可接受的形式即可。
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产业韧性是关键,是我国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基础保障。在目前部分国家逆全球化发展的环境下,产业韧性的提升能够抵抗外部冲击带来的供应链“断链”风险,提升产业发展的稳定性。
我们认为,制造业韧性甚至产业韧性的关键要素就是产业间和产业内的产业主体之间的关联性。而服务型制造的内核是着眼于制造链与服务链的有机融合的产业重构,形成制造与服务融合的价值共创网络,使产业链上下游间的产业组织关系经变革或调整而更加紧密、紧凑,形成交错、多维、泛连的网络状结构,从而增强产业的高端联接能力和自主可控能力,并进一步提高产业韧性。
提高产业链韧性,首先应围绕关键核心产业构建产业生态网络,围绕某一类具体市场需求整合价值网络上的相关主体,形成良性发展的有机整体;其次,围绕产业生态网络实现高级生产要素的集聚,诸如产业链人才、研发服务、开放的市场以及数据要素等;最后就是政府的服务和治理体系,如何营造优良的营商环境和发展生态,从而充分激发各类市场主体活力。
数字化是手段不是目的
为什么我们要讲服务创新呢?实际上服务型制造的根本是带来了创新驱动方式的变化。近年来,浙江省以数字化改革为引领,深入实施数字经济“一号工程”,全力建设国家数字经济创新发展试验区。
目的跟手段不能混淆。比如说数字化,它就像大水漫灌一样,通过行政指令、通过各种驱动(去推动),现在整个数字化、智能化水平都提高了一点。但数字化水平提高以后,一多半的效果是不好的,也影响了后续很多中小企业主再进一步实施数字化的信心。为什么?相当于我们曾告诉世间数字化是一款灵丹妙药,吃了就一定能长生不老,能解决企业很多问题,结果试了之后发现可能只有一两个人修道成功,大部分人并不适用。
数字化的目的是什么?从设计端去解决生产的绿色化、生产的效率提升,以及在后端客户的体验、服务运营的提升等问题。但现在很多数字化在用技术去驱动,并没有考虑市场差异在哪里,需求在哪里,生产方式要怎么样,以及中小企业战略应该如何匹配,加入数字化后组织变革要怎么样去做。
现在是,吃完药再看疗效,而不是病症摸得很清楚以后再开药方。基于这种情况,服务型制造是在通过服务去了解用户、了解客户的价值、了解市场的需求是什么。这也是服务的根本,而不是单独地提供点售后服务。
我们观察到一个现象,基本上所有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制造企业必然去发展它的服务,或者原来纯粹做服务的企业,也都要发展部分制造业务。为什么?制造企业做服务的原因是价值,制造业已经“内卷”到了不能通过低价去比拼了,价格战已经没有空间了,只有提供增益部分,才能有更大发展空间。对服务型企业来说,要进一步提升它的服务体验和质量,没有核心的制造也不行。因为产品、制造能力是支撑服务的基础。相当于做了一个APP,但没有手机去承载、没有一个系统来支撑,也是不行的。生产制造的能力和对市场需求判断的能力,这两个要匹配。
为什么要匹配?现在两类技术,一类叫颠覆式技术,它来自于重大理论创新,这些创新可能是在数学、重大材料、重大理论等层面出现,由那些最顶级的科学家突破。他们可能不了解市场,但这种突破能改变整个社会。但是95%以上的创新,是以市场导向去驱动技术进步的应用。有效管理市场是一个关键措施,也就是供需匹配、供需对接。这也是服务型制造研究的关键,就是生产关系、供需关系。
如何从制造变成服务型制造
解决这个问题,其实解决的是创新驱动的问题。这里举一个案例,就是杭州制氧机集团有限公司,简称杭氧。
杭氧成立于1950年,是建国初期“一五”规划的内容。当时,所有的钢铁企业、化工企业的燃烧、制钢需要氧气,因为空气的燃烧效率非常低,所以它需要购买制氧机,杭氧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创办的。该企业以制造和销售空气分离设备为主,是典型的制造企业。
2010年后,它开始做服务化转型,为什么做服务化转型?两个原因:第一,看到了国际排名第一的林德集团(Linde)的服务化,是国际上的先进模式。第二,单量不稳定,每次到了五年规划的第一年,杭氧接到的订单量就猛降,第二年订单量再上去。
后来了解到,钢铁企业在规划五年计划时,投资采购处于空歇期,因此每个五年规划的第一年,订单量就下来了。杭氧是制造型企业,没有订单就得停产,订单来了就开工做,所以报表经常是过山车式的。
杭氧意识到要做服务,于是,就开始建大量的气体厂,为客户提供气体配送服务。原来杭氧是卖设备给钢铁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什么风险。建气体厂后,前期投入很大,资产负债表很高,但资产属于杭氧了。现在,作为气体厂的杭氧现金流很好,因为它是服务收益。
同时,原来卖设备一份合约大概是8000万元,现在15年的服务合约,杭氧每年只收800万服务费就可以了。对客户而言,一次性支付的资金压力和设备运维压力变小了;对杭氧而言,收益远超过纯卖设备的8000万,且更加稳定。并且,建了几十个气体厂后,杭氧自身的服务成本也越来越低了。
因为有这样的服务平台、服务运营公司,杭氧把闲置的气体分离设备,用来分离各种其他惰性气体,相当于由一个制造机械的机构变成了化工机构。它把氦气、氖气、氙气这些开始用于冷链,还能做供应链。原来杭氧是做机械的,现在做服务,整个业务的链条延展了很多。
这两年它又在做更深层次的转型。它发现氧气在消费端可以应用于健康管理,比如氧舱,所以杭氧又进入到医疗行业。横跨机械、化工、医疗行业后,现在杭氧的利润越来越好。
现在推行“双碳”,很多钢铁集团的钢产量过剩,而杭氧的利润越来越好,如果它一直卖制氧机,现在就可能处境艰难了。
这个案例的启发有三点:第一,通过开展服务型制造,杭氧的创新驱动方式完全改变了。第二,给客户带来了更好的体验,供应链条更长,效益变得更好。第三,和上下游、客户的关系,也变成了一个共生体——整个价值链条变了。
我们国家能做什么呢?在推动这些重大改革时,一定要对企业提供支持体系。原来是给你100亿投资,帮你买软件,帮你建立起智能化。这样的支持是牺牲了很多财政的钱,技改也全上来,产量确实更多了,却不是根本的转型。打个比方,提升了智能制造水平后,虽然现在可以制造出来1万个产品,但你只能卖出900个。现在制造业存在的库存问题,就是对市场的判断出了问题。
我们目前正在以临平为试点,大力推行服务型制造,希望借助它极大地改变现在的问题。这里要关注三个问题:第一,政府财政收入从哪里来?第二,怎么样实现可持续发展?第三,怎么样带动产业的技术进步?
这些最终要回到根本目的,就是社会效应要变大。我认为,共同富裕是我们目前产业政策的前提。这就需要通过系统地考虑,建立整个产业的逻辑和产业组织方式,而服务就是能把需求侧和供给侧统一成一体来看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