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落马官员家属怒斥煤老板:没良心 只会送钱
对于“煤老板”这个群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或艳羡或鄙夷。他们应时代而生,自2002年开始的煤炭业“黄金时代”为他们迅速积累起了巨额的财富,这其中的代表地区便是山西。但财富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名声,反而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利益纠缠。
时代变迁,煤炭价格自2008年以来大幅走弱,与此同时,山西煤改轰然启动,让很多煤老板渐渐地淡出了这个舞台。最近,我们通过深入走访调研,希望能为您展示这段煤炭业沉浮史背后的故事。
没有品位的奢侈与市侩,这是过去十年间,他们给大部分世人的印象。
在2001年以前,他们混得还不如下井挖煤的工人。大多数人在发了工人工资之后,需要借钱才能继续下一年的生产。在煤炭价格飞涨的年代,他们才渐渐有了“煤老板”这一称呼。面对巨额财富的飞速积累,原本拮据的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怒买服装店、集体购豪车等新闻,让这个称号极具特色,也逐渐闻名全国。
山西煤炭行业的改革,让他们在2009年从老板变为小股东,或是彻底退出了这个行业。2012年,“7000万嫁女”的奢侈,已然是这个群体风光的强弩之末。
而在山西晋城,这个曾经山西省产煤量最大的地方,煤老板已经消失了整整5年。在整个山西,煤老板也所剩无几。
那些曾经在茶余饭后充斥山西人耳边的、代表着山西最富裕人群的称呼,如今则成为因涉官员贪腐而被带走调查的新闻主角。这个群体中留下的最后一批人,似乎终于要以一个不太光彩的结尾来谢幕。
从煤窑中打拼出来,到闻名全国,再到退出煤矿,乃至锒铛入狱,山西煤老板的起伏,与中国煤炭十余年来的价格涨跌实现了完美契合。
在山西晋城承包煤矿十余载的贺天龙,见证了这一切。
从下煤窑到“煤老赔”
1992年,贺天龙26岁。他当时的工作是在村里的煤矿下煤窑,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煤。矿井下面潮湿、阴暗、空间逼仄,没有什么机械设施。每一铲子铲下去,挣的都是卖命的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爆炸。
听说跑大车往外省拉煤能挣钱,贺天龙索性借了点钱,把那几年所有的收入都投了进去,买了一辆大“解放”,开始往省外运煤。这份工作止于1997年贺天龙遭遇的车祸,他在家里休养了半年。彼时,周围已经有人承包煤矿赚了钱。他在村里曾经下井的煤矿已经换了4任承包人,每一任却都以赔钱走人收尾。
村主任急着把煤矿脱手。贺天龙不知道煤炭价格会怎样变化,他狠了狠心,卖了车,与村里签了合同。投入一些简单的设备,每年给村里上交12万元,剩下的归自己。
1998年,32岁的贺天龙拥有了自己第一个煤矿的经营权。当时煤炭价格每吨超过百元,比起前几年已经翻了几番。2001年末,山西省政府发出通知,出于生产安全的考虑,对全省所有煤矿停产整顿。贺天龙刚有起色的煤矿,进入了关停状态。要想达到生产标准重新开张,还需要花百来万进行投资。贺天龙把刚刚赚到的钱,和能从亲友处借到的所有钱,再加上借来的高利贷,一起又重新投了进去。
2001年,煤炭价格不足200元/吨。那时的贺天龙,在别人眼中是一个“搞煤矿的”;在自己眼里,他最多算得上一个“煤老赔”。运气好的承包人,能保证煤矿不出事的,一年除了给村里上交的钱和给工人发的工资,还能余下几万元。大多数人像他一样,没有赚到钱。
他不知道煤炭行业在不久后将会迎来一段辉煌,也不知道自己将在日后摇身一变,人们在称呼他时会带上一个表达羡慕的后缀——煤老板。
“煤老板”的黄金时代
2002年,山西省的煤矿整顿基本告一段落,大量个人借此机会进入煤矿承包。
与此同时,全省还有上千个私挖滥采的煤窑和安全不达标的小煤矿被关停。贺天龙的煤矿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审批,他没料到自己挣钱的日子来了。
他只记得,好像就是某一天醒来后,一睁眼,就发现到处都是来买煤的人。为了确保有货,买煤人甚至会提前就把几十万元的购煤款押在他的手上。
这期间,煤炭的价格像坐火箭一般,从200元/吨开始向上蹿升,直至超过千元/吨。
2003年,煤炭价格比2002年涨了一倍多,每吨已经超过了300元。37岁的贺天龙第一次成为了百万富翁。他不再是别人眼中“搞煤矿的”,别人议论他所代表的群体时,开始用上了略带艳羡的后缀——煤老板。
2005年,山西拿出了 “资源有偿,明晰产权”的改革方案,在矿井达到安全生产标准的情况下,一次性交够评估储量的资源价款,个人就可以合法拥有煤矿的所有权。贺天龙退出原来的煤矿,花费2000万元,得到了一个更大煤矿80%的股权。
那时候,没有人认为煤炭价格会下跌。大量外地商帮手持巨款投入到山西的煤炭行业中,而贺天龙身边已经赚到钱的煤老板也不断加码投资收购煤矿,无论矿里还有多少储量,不惜借高利贷,也要大价钱购入。在他看来,那时候的煤老板买煤矿就像现在人们买iPhone6,转手就能赚钱。
贺天龙觉得自己没什么野心,有一个煤矿就足够了。豪车,别墅,Vertu手机,LV包,他已经什么都不缺了。偶尔他也会向旁人感慨,每天坐着不动就进账几十万元,真不知道该怎么花。他不知道,他的“没有野心”,在数年后救了他一命,让他得以全身而退。
彼时的煤老板频频以各种让人大跌眼镜的方式,出现在各大网站的显著位置。集体购豪车、怒买服装店、麻袋装百万现金购车……为他们打上了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另类烙印。
2006年,40岁的贺天龙成了千万富翁。煤矿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管的事情了。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和一些部门的官员打点好关系,陪他们吃好、玩好,同时保证煤矿不出事故。
2008年。煤炭价格达到了十余年来的顶点,品质好的炭块,每吨价格已经达到了上千元。贺天龙煤矿里每吨煤的净利润,就能达到300元。42岁的他经历了自己赚钱的巅峰时期。
一同升温的政商关系
与煤炭价格一同到达顶点的,还有贺天龙与公务人员之间的亲密关系。
一周至少有4天要和他们吃饭、喝酒,贺天龙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和公务人员走得如此之近。他只记得,从开车运煤开始,就只有靠走关系,才能活下去。拿到运煤的指标需要送礼送钱,连要账的时候也得先送钱,不然,赊欠的账款会先给别人。
这让他笃信,只要打点好关系,生意就不会出问题。他曾经见过一位因为受贿而入狱的官员家属当面怒斥一位煤老板,“你们这些人良心都坏透了,只会送礼送钱来拉拢人”。然而,在他的记忆里,自从他的煤矿开始赚钱,门口每天都是车水马龙,那些部门的基层管理人员似乎都是不请自来。
在贺天龙刚承包上煤矿的时候,很少有政府部门的基层人员会搭理他,税务部门每个月能来收上20块钱税就很满足了。那时候,只有环保局和国土局的工作人员偶尔会下来检查,贺天龙每次会陪他们在小餐馆吃一顿便饭,喝几块钱一瓶的高度汾酒。
自从他的煤矿赚了钱,各种相关不相关的单位都开始来他的煤矿检查,包括各种之前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单位与办公室,就连计量局都要隔三差五来检查他称煤称得准不准。
来人检查,他就得陪人吃饭喝酒唱歌,标准也随着煤炭价格的上涨而不断升级。从小馆子到大饭店,从2块钱的简易包装酒,到几十元的老白汾,再到600元一瓶的30年陈酿汾酒。对于贺天龙来说,官没有大小,所有人都得伺候好,有时候他也很无奈。
他也渐渐开始认识一些大小领导。这些年他送出过多少钱和礼物,在大酒店里吃过多少顿饭,贺天龙已经完全数不过来,只有日渐隆起的啤酒肚默默见证了这一切。偶尔,贺天龙在酒店喝完酒,也会在家里感慨,为什么在山西做生意会这样?
贺天龙的煤矿不大,每年几十万吨的产量,比起那些富甲一方的煤老板,他只能算一个小弟,他也没有野心去做太大的生意。同时期,远在晋城400公里外的邢立斌(7000万嫁女煤老板),在聂春玉(曾任吕梁市委书记)主政吕梁期间,收购、并购了柳林近半煤矿。邢利斌往东300公里的张新明(山西前首富),彼时生意已经遍布山西全省。
2008年,贺天龙42岁。煤炭价格每吨超过千元,他的财富积累也达到了这些年来的顶点。他每天的工作换成了陪官员与检查人员吃饭,偶尔他会觉得力不从心。
有时候他会开着宝马7系到路边小摊吃上一碗3元的炒饸饹,在扎堆的自行车中显得分外扎眼。
煤改下消失的煤老板
在贺天龙看来,或许是老天爷让他在2009年摆脱了煤老板这个称号,尽管他并不情愿。
从2001年的整顿开始,山西省逐次提高了矿井规模要求和安全标准。2005年,山西省政府宣布,只要足额缴纳资源价款,煤老板们就可以一直将承包的煤矿干下去,但是对煤矿产量的要求也提到了9万吨/年。
贺天龙此前的煤矿的年产量恰好不足9万吨。依靠前3年赚的钱,他承包了一个更大的煤矿。而不少晋城的煤老板由于资金乏力,在2005年便纷纷退出了煤炭产业。
到了2008年7月,山西省政府又出台了被称为“十关闭”的“60号文”(《山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在全省开展严厉打击非法开采煤炭专项行动的通知》),对非法和资源枯竭煤矿进行大规模关闭。其中一条称,“井田面积小于0.8平方公里或储量少于200万吨”的属于资源枯竭矿井,必须政策性关闭。与此同时,山西省对煤矿的年产量要求达到了30万吨。
贺天龙以为又像前几次一样,跟进投资,扩大产能,便能继续生产赚钱。然而,2008年秋天,随着“政府推进,国企主导,限期关闭,强行整合”口号提出,山西煤改轰然启动。紧接着,文件一个接一个发布。
当年9月末,《山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转发省国土资源厅关于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所涉及资源采矿权价款处置办法的通知》下发,明确改革将以煤矿产权为核心;随后,《山西省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快推进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有关问题的通知》、《山西省煤炭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接连出台……
在这之前,贺天龙以为只要和政府部门搞好关系,他的煤矿就能一直开下去。他没有想到,这次没人能帮得了他。在晋城,所有煤矿都被要求强制性地与大型国有煤炭企业合作,政府或是国企至少要占股51%。
最终,拿着上亿元的资源补偿价款和股权估值,他彻底退出了经营4年的煤矿,也离开了混迹11年的煤炭行业。
2009年,贺天龙45岁,煤炭价格比起2008年下跌了一半。尽管他上一年还觉得当煤老板每天和各方面打交道太累,但真的不是煤老板了,他还是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煤老板大多转型房地产
贺天龙现在的身份是一位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在煤炭价格崛起之时赚到了不少钱,在煤炭行业式微之前被迫退出,又在房地产开始腾飞之时进入,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他身边大部分退出煤炭产业的朋友,也进入了房地产行业。仍然像做煤炭生意时一样,有人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人血本无归。
比起当年那些靠借贷民间资本大手笔投资、收购煤矿的煤老板,贺天龙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山西的煤改面前,这些人中的很多都赔得一塌糊涂。那些高价收购资源枯竭煤矿的,在评估时得到的与他们的投入相差甚远。
他的另一个煤老板朋友刘利民选择留在了煤炭行业,他的煤矿被晋煤集团收购了51%的股权。2014年,煤矿收益甚微,重重税负压得刘利民抬不起头,品质较次、售价低廉的煤,每生产一吨都要赔几十元。
有时候贺天龙也会羡慕与他同时期承包煤矿的宋建军。
2010年6月,山西省安委会公告,2009年山西省共关闭矿井489处。宋建军的小煤矿是其中的一个。尽管是政策性关停,宋建军没有拿到太多补偿款,但是他觉得自己赚够了。宋建军现在每天的生活便是开着奔驰接送孙子上下学,偶尔打打麻将,生活怡然自得。
贺天龙偶尔听闻别人的评价,说煤老板毁了晋商忠厚诚信的名号。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名义上的晋商。归根到底,贺天龙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搞煤矿的,自己人并不坏。
他偶尔也会回想起自己风光无限的年代,到哪里都能掏出一大叠现金。不像那些嗅觉敏锐、手握大量资金的外地商帮,贺天龙没有远见,仅仅凭一身的胆量和几个搭手的兄弟,便承包煤矿进入了这个行业。他没有太大的野心,在煤炭价格一路上涨的时期,他没有大肆收购煤矿。他没料到,他的谨慎在日后救了他一命。
2014年。贺天龙48岁,煤炭价格滑落到2008年巅峰时期的一半。对于煤矿效益的低迷,他坚信,如果政府用市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煤矿一定能扭亏为盈,但他终归是回不去了。